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最牛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我肚子里的啤酒顶到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我尝到它们带着胃酸的味道,它们大声叫嚷着,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们就出来了。在啤酒造成的腹压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据酒局规则,我有权选择不喝酒,选择说一句真心话,一句和党都不会轻易说的真心话。
手腕用力一扭动,平躺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样旋转,和路上的小石子磨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啤酒被死死冻过,刚穿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冰碴,喝的过程中,酒瓶子外面挂了细密的水珠。纸质商标泡软了,粘贴不牢的边角翻卷起来,随着酒瓶的旋转,摩擦地面,变得面目不清。十几圈之后,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着我。妈的,又是我输了。开始的时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还有多么漫长,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去新街口,那儿有的菜实在差的馆子,燕京啤酒卖一块三。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兑水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闹,小姐们的细白大腿穿了丝袜,在黑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纱罩的灯笼。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鹊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米,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米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本年新收的,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手就禁不住不停地拨来吃,勉强分出来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足和不能吃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湖水一样荡漾。粘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粘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粘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方桌四边藏着的一块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荑说,厚朴所有的浅色裤子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洗不掉的印子。辛荑说,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抽搐的时候手脚笨拙,屡次射在裤裆拉锁周围,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那个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射针剂治疗尿道炎阴道炎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长长而不射射而不中。纸质轻薄,红黑两色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荑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没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象茉莉有点象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荑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积累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黄笑话辛荑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象刚走出迎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的新郎。
我靠的槐树干上,红粉笔写了两竖排十二个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鹊王九蛋。笔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划了第一个“王”字的三横,妄图刻进树皮,估计刻了一阵,膀子累了,罢手。王小燕是燕鹊楼老板娘的大女儿,王小鹊是燕鹊楼老板娘的小女儿,眼睛同样都是大大的。
我想象中,看见红星胡同、外交部街胡同、或是新开胡同,晚上一两点钟,飞快跑出来三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边回忆两个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想象衣服里面的样子,一边在树干上描画两个小王姑娘的名字,为了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的立场,名字下面又描画辱骂的字眼,在对第一个字尝试用刀子之后,感到既费力又不能彰显事功,于是罢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朗读数遍,觉得形式整齐,韵律优美,进而想象两个小王看到这些字迹时的愤怒表情,心中欢喜不尽,回家睡觉。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们玩“棒子,老虎,鸡,虫子”,两个人两根筷子敲两下碗,喊两声“棒子,棒子”,然后第三声喊出自己的选择:棒子,老虎,鸡,或是虫子。规则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啄虫子,虫子啃棒子,生生相克形成循环。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八杯,输了的人喝一满杯,转而继续和第三个人斗酒,赢了的人轮空观战,指导原则是痛打落水狗,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之后,老板娘肥腰一转,我们还没看明白,就把粗质青花瓷碗和结实的硬木筷子从我们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伤着你们小哥儿仨。即使你们是学医的,仁和医院就在旁边,也不能随便见血啊,您说是吧。”换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两半的一次性筷子,敲不出声响,“您有没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黄笑话辛荑看着老板娘光洁的大脑门,一丝不乱梳向脑后的头发以及脑后油黑的头发攥儿,眼睛直直地问。我看见老板娘脑门上面的头发结成了绺,十几丝头发粘拢成一条,在路灯下油乎乎发亮,头发顶上一个小光圈,然后暗一圈,然后在耳朵附近的发迹边缘又出现一个大些的光圈。我闻见老板娘油黑的头发攥儿,发出沉腻的头发味儿,带着土腥,“好几天没洗了吧。”我想。
“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布,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内裤,我们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来一次。”小白痴顾明还在学习汉语,遇上一个新词汇,不自觉地重复好些次,喝酒之后更是如此。小白痴顾明最喜欢中文里的排笔句,他说英文无论如何做不到那种形式美。
十二瓶之后,我们不能发出敲碗的声音,我们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改玩“傻逼,牛逼,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后,玩的两个人从“傻逼,牛逼,你是,我是”中挑一个词汇喊出来。如果凑成“你是傻逼”,“你是牛逼”,“我是傻逼”,或是“我是牛逼”,傻逼就喝酒,牛逼的就让对方喝酒。
酒过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树花的味道闻不到了,小白痴顾明眼睛里细细的血丝,从瞳孔铺向内侧的眼角,他直直地看着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标,说:“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广州啤酒武汉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尔滨啤酒乌鲁木齐啤酒旧金山啤酒亚特兰大啤酒纽约啤酒波士顿啤酒,我妈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顿,我原来也住波士顿。”
小黄笑话辛荑先恼了王小燕。王小燕给小黄笑话辛荑拿餐巾纸的时候,小黄笑话辛荑说:“老板娘,谢谢你,我还要牙签。”王小燕恶狠狠看了小黄笑话辛荑一眼,厌恶地拧身进屋。小黄笑话辛荑后来又暖了老板娘,老板娘给他牙签的时候,小黄笑话辛荑拉着老板娘的手说:“小燕,谢谢你,牙签好啊,牙签有用,能剔牙,也能挑出田螺的胴体。”小白痴顾明明确指出来,小黄笑话辛荑认错人了,小黄笑话辛荑思考了一下,说:“我总结出一条人生的道理,以后我见到所有女的,都叫小燕,我就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小黄笑话辛荑在之后的岁月里,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惊诧于他头脑的彪悍,在任何时候,都不停止思考。权衡,比较,分析,总结,归纳,提升,思考之后,不断告诉我各种人生的道理。我没买过任何励志书籍,小黄笑话辛荑的人生道理比那些更加真切,比《论语》还实际,比《曾文正公嘉言钞》还唠叨,比《给加西亚的一封信》还朴实。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径,我懒惰,嗜赌,永远喜欢这些捷径。我想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当时想,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脑积水什么的,我先听录音机,《英语九百句》。然后,我把小黄笑话辛荑请来,关掉录音机,打开辛荑,人生的道理。会了《英语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了也不怕了。我问辛荑,我傻了之后,能不能来教我人生的道理,就象硬盘坏了,帮我重新格式化脑子,重装操作系统。辛荑说,当然,你傻了是报应啊,我一定来,马上来,我带着尺子来,量量你的鼻涕有多长。
在宿舍里,我和小黄笑话辛荑多少次一起面朝窗外长谈,辛荑抽金桥香烟,我用大搪瓷缸子里喝茉莉花茶。窗子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另外一间宿舍,我们一起深沉地望着窗外,西边落日下,紫禁城的金琉璃顶在尘土笼罩下发出橙色的光芒。小黄笑话辛荑每次和我长谈一次,感觉上我就老了一岁,心脏的负担多了十斤,江湖更加复杂和险恶了,自己肩上的任务更重了。我隐约中同意小黄笑话辛荑的说法,认为紫禁城的金琉璃顶下发生的故事,或许我们也能插上一腿。
小黄笑话辛荑唯一的一次反叛是在考完《神经内科学》之后,他告诉我他要颠倒乾坤,停止思考。如同老头老太太为了身体健康,偶尔屁眼看路,脚踝当脚趾,倒着走路一样,他为了大脑的长久健康,他要颠倒指挥和被指挥的关系:“我主张阴茎指挥大脑,我主张脚丫子指挥大脑,我主张屁股指挥大脑。答不出来考卷,就宣布出题的老师是傻逼,考试作废,这样我就牛逼了,我就混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会暂时忘掉交了六年的彪悍女朋友,怀揣一根发育饱满机能完善惴惴不安的阴茎和前两个礼拜当家教挣来的六十块人民币,马上跑下五楼,敲513房间的门,约他惦记了很久的小师妹赵小春上街去吃冰激淋。东单往北,过了灯市口,街东,有家水果味儿的冰激凌店,自己说来自意大利,原料天天空运。
513房的那个小师妹赵小春黑色短发,在杭州出生和发育,笑起来香白如和路雪,话不多如宋词。会照顾自己,每天去七楼上自习拎一大壶开水泡枸杞喝,每月倒霉的时候到红星胡同的自由市场买走地吃活食的乌鸡,巨大的红枣以及长得象发育期阴茎形状的党参一起炖了,快开锅的时候加冰糖。最后,那一晚,我看到的,小黄笑话辛荑只有在屎尿盈体的时候,提着裤裆,脚丫子带领大脑,去了趟隔壁茅房,什么暧昧出格的行为也没有。
我脚下的马路很滑腻,隔不远是个更加滑腻的下水道铁盖,天长日久,好些人喝多了,吐在这附近吧,比东单三条九号院的解剖室还滑腻。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来就是同一个酸味了。我赢了一把,我喊“牛逼”,小黄笑话辛荑喊“我是”,我听见我的肾尖声呼唤,我看着辛荑喝完一杯,说,“我去走肾,你们俩继续。顾明,灌倒辛荑。”
经过一个临街的小卖部,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谢顶,大黑眼镜,眼睛不看大街,看店里的一个黑白电视,电视里在播一个台湾爱情连续剧,女孩梳了两个辫子,对个白面黑分头说,“带我走吧,没有你,没有你的爱,我不能活,不能够。”
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去燕鹊楼二十五步,过了小白痴顾明靠着的路灯的映照范围,还有十几步,我凭着我残存的嗅觉,不用灯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屎尿比槐花更真实,
花瓣更多。
槐花在大地上面,
屎尿在大地下面,
啤酒酿出屎尿,
屎尿酿出槐花。”
我想出一首诗,默念几遍,记住了,再往前走。地面变得非常柔软,好像积了一寸厚的槐树花,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铺的槐树花海绵一样陷下去,吱吱吱响,脚抬起来,地面再慢慢弹回来,仿佛走在月球上。这时候,我抬头透过槐树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圆片是地球。
厕所里,一盏还没有月亮明亮的灯泡挺立中间,照耀男女两个部分,灯泡上满是尘土和细碎的蜘蛛网。我的小便真雄壮啊,我哼了三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尿柱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砸在水泥池子上,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向四周荡开,逐渐破裂,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进杯子,沫子忽地涌出来。小便池成L型,趁着尿柱强劲,我用尿柱在面对的水泥墙上画了一个猫脸,开始有鼻子有眼儿有胡须,很象,淋漓过后,就没了样子。
我不是徐悲鸿,我不会画美人,不会画奔马,我就会画猫脸。我曾经养过一只猫,公的,多年前五月闹猫的时候,被我爸从三楼窗户扔出去了,猫有九条命,它没死,但是瘸了,再拿耗子的时候,一足离地,其它三足狂奔。我和我妈说,我将来有力气了,把我爸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我想象他飞出窗户的样子,他不会在空中翻跟斗,手掌上和脚掌上也没有猫一样的肉垫子,我看他有几条命。我跑到灯市口的中国书店,买了一本《怎样画猫》,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三毛钱,买了根小号狼毫和一瓶一得阁的墨汁,学了很久。
我发现,小便池里躺着一个挺长的烟屁,几乎是半只香烟,灯泡光下依稀辨认是大前门,过滤嘴是深黄色,浸了尿液的烟卷是尿黄色,朝上的一面还没沾尿液的是白色。我用尿柱很轻松地把所有的白色都变成了尿黄色,然后着力于过滤嘴部位,推动整个烟屁,足足走了两尺,一直逼到L型小便池拐角的地漏处。我这时候感到尿柱的力量减弱,最后提起一口气,咬后槽牙,一阵颤抖,尿柱瞬间变得粗壮,烟屁被彻底冲下了地漏,冲出我的视野,“我牛逼。”
我收拾裤裆的时候,发现小便池墙头上,一排大字:“燕鹊楼,干煸大肠,干她老板娘,大声叫床。”字体端庄,形式整齐,韵律优美,和槐树树干上骂小燕姑娘的文字笔迹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我想。
我回来,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还没有分出胜负,他们脑子已经不转了,“傻逼,牛逼,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俩每次叫都是一样的两个字:傻逼。在寂静的街道上,声音大得出奇,仿佛两帮小混混集体斗殴前的语言热身。即使警察自己不来,睡在临街的老头老太太也要打110报警了。一箱酒已经喝没了,小黄笑话辛荑提议转空酒瓶子,他挑了一个深褐色的空瓶子,“这是酒头,其它瓶子是绿的,酒头是褐色的。”
我负责转那个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转了五次,换了不同的姿势,角度,力量,没用,每次都是我输,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几乎比他俩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决定招了,真情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