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纳兰家世系和纳兰容若
纳兰家世系
注:此表据道光三年纳兰氏十四世玄孙额腾额修家谱
纳兰容若
他出身满清贵胄。
他的父亲明珠是康熙朝的权相。
他少年科第,二十二岁授进士。
他是皇帝爱重的贴身侍卫。
他为名重一时的江南名士们倾心结纳。
他有才貌双绝的红颜知己。
他有相敬如宾的如花美眷。
他集天下可羡于一身。
可是,
他三十一岁,积郁而终。
他留下一卷“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词集。
他的词凄怨哀婉,令人不能卒读。
他被称为“古之伤心人”。
为什么?
第2节:断肠声里忆平生(1)
断肠声里忆平生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下旬。
密云不雨,闷热难常。纳兰相国府的后园,与什刹海衔接,以一座水亭,分隔内外。亭上,悬著一方小匾,是褚河南的笔法,题著“渌水亭”三个字。亭中陈设全不见奢华,与花园的雕栏玉砌比,格外显得古朴雅致。
荷叶田田,早开的芙蓉,亭亭点缀其间。这水亭,正为赏荷而设,而亭中坐著的三位江南文士,却都戚容满面。
“‘庭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才几天的功夫,容若会……”
姜西溟一掌击在竹栏上。年龄最长的吴薗次,也失了雍容稳重的常态:
“人有旦夕祸福。只愿太医院那位供奉,能诊出病因来,药能对症,就好办了。”
姜西溟冷笑一声:
“我就不信太医院那些太医老爷们,左右不过开些不疼不痒的方子,谁也没个担当。‘斟酌共拟’,哼,顺治爷八子六女,剩得几个?这不是太医院供奉们诊治的?”
“西溟!你这冲撞性子,到底几时能收敛些?荪友、你、竹垞以江南三布衣齐名,如今呢?荪友、竹垞实学未必胜你,却都入了翰林院了。你呢?吃七品俸禄,入馆修明史,还亏着叶方蔼总裁力荐。你纵不委曲,我们能不为你委曲?你自己也知道,是什么害了你!”
吴薗次忍不住拿出长者的身份来说话了。算来,他生在前明万历已未年,姜西溟是崇祯戊辰年生的,他比姜西溟大了九岁,平辈相交,原也不大讲究长幼,但,眼见姜西溟怀经世之才,而沉沦下位,就不免痛心;痛心他的遭际蹭蹬,也痛心他每每因“犯小人”而导致不遇,不免对他至今疏狂不改的作风,有些不舒坦。
姜西溟虽是疏狂一世,好歹还是知道的,再怎么说,这番出于关爱的切责,他不能不领情。当下一拱手:
“薗老!你这是君子爱人以德,只是……”
他叹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病中的容若,只觉一片思烦虑乱,便咽住了下文。梁药亭在一旁接了口:
“‘魉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梁汾这两句词,虽是为汉槎写的,用到你身上,也差不多。西溟,你的性情,遇君子,当然有三分担待,遇小人,能不招忌者几希?”
西溟强笑一揖:
“总是列公知我。”
“还有容若容你!你我与容若,也算是前世有缘了,真难为他,一位满洲的相国公子,年纪轻轻,上马能射,下马能文,看他‘通志觉经解’那些篇序吧,哪像二十几岁的贵介公子?分明是断轮老手。怕只怕,一个人到了这个份上,连天也嫉……”
吴薗次捋著白须;近七十的年岁了,不顾家人拦阻,一定要来相府探视,也就为了与容若间那份忘年交谊呵!
相府,失去了一向的“富而好礼”的从容,上下的人,脸上全蒙着一层阴郁沉重的忧悒,几个侍卫,守在荣恩堂等消息。明珠太博,几天不见,一下衰老了十年,仿佛脚步都蹒跚了。太傅今年方逾五十,身体素来清健。见到他们这些儿子的忘年好友,仿佛骤见亲人,一下就撑不住了,平日那沉稳端肃,甚至带着几分深沉的气宇,全消失了,忍了半天,还是泪光隐隐:
“大热天的,有劳各位大驾。”
待僮仆献上茶后,明珠深叹一口气,说起容若病况:
“那天,不是还高高兴兴约了各位咏‘夜合花’吗?第二天,只说觉得发冷,摸着,又浑身燥热,以为受了暑,请大夫吃两服药,疏散一下,发一身汗就好了。谁知,他这一身寒毛孔,就像堵住了,就是发不出汗来,人也委顿了,昏昏沉沉的。”
几位来自江南的名士,对望一眼,还是吴薗次开口:
“大夫怎么说?”
“病因不详,也说不出病名来。诸位是知道的,皇上正要起驾到热河避暑,容若是驾前一等侍卫,例当扈从随行,只得上疏替他告假。”
明珠太傅露出又喜慰、又哀伤的复杂表情:
“真是皇恩浩荡,马上命宫里的公公们来探望,又命太医院的太医来诊视,斟酌共拟了方子,吃了——”
姜西溟急问:
“可有些效验?”
“没有。皇上临离京,还派了侍卫来等消息,命病情有了增减,立即驰报。这番深恩,我父子肝脑涂地,也难上报了!”
“容若圣眷之隆,是尽人皆知的,都说,怕不久就要进政事堂呢,可知是有福气的。太傅莫过忧劳,还要保重才是。”
吴薗次口中安慰着,笑容却极勉强。明珠太傅一叹道:
“人人说老夫有跨灶之子,只望……”
他咽下了下文。一时厅中又陷入沉寂。顾梁汾站起身道:
“太傅,我们瞧瞧容若去!”
明珠也站起来,梁汾忙拦住:
“太傅节劳吧,‘珊瑚阁’我们常去的。而且,怕宫中还有人来呢。”
明珠点点头,吩咐族侄锡珠:
“你陪着走一趟。问问容若媳妇,可有什么变化没有?让她也找空儿歇歇,别又累倒了一个。”
锡珠应了。吴、姜、梁三人在前,顾梁汾拉住锡珠:
“锡三哥,你看,容若这病……”
锡珠摇摇头,低声说:
“我们私下已经预备着了,或者冲一冲能好了,也不一定。这事,二叔也知道,只瞒着婶娘和官家弟妹。”
梁汾心中一痛,却不敢露出什么。
“福格他们呢?知不知道?”
福格,是容若长子,才五岁,下面还有一妹一弟。
“小呢,不懂什么,在西跨院我们屋里。唉!可怜孩子,妞妞儿最黏她阿玛,总吵着,哄都哄不住!”
进入容若居住的园子,梁汾心中酸楚得难忍,一株梨树,结着半大果子,“珊瑚阁”边几竿修竹,是容若最心爱的。绕过回廊,早有丫头打起帘子,迎着锡珠:
“三爷!大奶奶在屋里。”
这丫头是常伺侯书房的,和顾梁汾、姜西溟都熟,一招呼了,命小丫头进去:
“回大奶奶,三爷伴着顾爷和几位老爷来看大爷。”
原是通家之好,不必回避,官氏迎了出来,两眼肿得胡桃似的,见了礼,未语先泣:
“请里边看看我们大爷吧,这会儿正醒着。”
梁汾心急,率先进入后进;这珊瑚阁原是容若作为书房和招待文友的一处轩馆,也设了寝卧的地方,幽雅宁静,又没有女眷出入不便的顾虑,因此,养病倒不在他们夫妇内寝的“鸳鸯社”,而在”珊瑚阁”了。
丫头掀起帘子,一股子药香就冲入鼻管,顾不得揖尊让长,梁汾快步冲到了床前,丫头早挂起了帐帘。
容若枯瘦焦黄的拥衾而卧,挣扎欲起:
“梁汾……”
梁汾忙按住,把心酸抑在心底,强笑:
“这才听说你病了,薗次、西溟、药亭都来了,在后面。”
“别人罢了,惊动薗次……”
容若感动又感激,一抬眼,几位老友,都已到了床前。薗次尚可,西溟一见这光景,早流出泪来:
“容若,你怎么病到这田地……”
药亭忙拦住,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话来:
“西溟!人么?谁没个七灾八病的?等容若大好了,咱们还要再到‘渌水亭’赏荷呢!”
容若苦笑,语音低缓无力:
“怕是不能了,我心里明白……这一生,得诸位为友,一无憾恨,只怕……不能再追陪杖履了。”
梁汾见他眼角沁出泪来,心中更酸楚,口中只能慰藉:
“胡说!你上有老亲,下有幼子,不好好养息,作此不祥之语,不怕堂上伤心吗?”
容若缓缓摇头,不再言语,竟是心疲力竭的样子,目光也涣弱无力,望着他们,仿佛依依不舍,却又敌不过强烈的疲倦,慢慢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