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悲欢总关情,仿佛是霍小玉一生传奇最恰当的概括。一个情字,似乎写尽了故事的全部,黯淡了时光里的其他色彩。关于这女子的记忆,像一支坠入深潭中的紫玉钗,虽然依旧美好自持,却有着不可回转的悲哀。疼痛得美丽,寂寞得沉静,虽然没有整饬的优雅,完满的终局,却依然执迷不悔于自己的曾经,强烈地疼惜着过往的意乱情迷。
在这女子柔软而倔强的心里,爱情即是生命,不管它所呈现的是什么,是如琉璃般繁华而盛大的光泽,或者是如翡翠般温存而绵融的质地,还是像岩石般坚硬而沧桑的纹理,都是变幻而艰深的宿命。所以,她从不逃避,而是照单全收,她深知自己是这世间的弱势,求一个现世安稳已是奢望,因此就将生命的全部气力投注于一次爱情的博弈,对手是这个陈旧的时代和卑微却执着的自己。
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虱子。”这生长于乱世的女子,看遍了人世间的浮光掠影,看穿了演剧般的爱情,所以执意写尽人世的残忍与悲凉,却始终对自己狠不下心肠。她是一个表演者,有着华丽的妆容,精致的演技,不管是柔情蜜意,还是鲜血淋漓,都可以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是说不出其间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或者是有意深深地藏匿。
而霍小玉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表演者,或者说每一个舞台上的她都是自己,每一场欢喜或悲伤都是发自内心的着意。只是生命骗相太多,而戏既已开幕,又无法逃避,只好纵身其中。含恨的、不如意的,若能糊涂一点,也便可就此过去,可是霍小玉偏偏太过认真,每一幕都演得尽心竭力。因为太过入戏,所以伤痕累累,所以身心俱疲。
如果生命仅仅是段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部分仔细唱过一遍,纵然累极,却也许终可得圆满。可它偏偏是一本大戏,中间有太多的跌宕曲折,要唱完它是多么的不易。所以即便由现世观望过去,仍然忍不住为她心疼,为她叹息。她的人生是一个古老的伤口,虽然带着风霜与伤痛的痕迹,但依然美丽。最深的破碎在心里,所以有缠绵的暗涌,深邃而轻盈。
明人胡应麟论及此篇时道:“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烦弗衰。”所谓精彩动人不过是人间旧谈里一段隐秘的情殇。故事里所提及的霍王,是唐太宗之弟李元轨,霍小玉是他的小女儿。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元轨坐与越王贞谋反,事败而亡,而此时,霍小玉已有十五岁了,因她“将欲上餐”,霍王还曾令玉工为她制作紫玉钗。不想霍王兵败身亡后,谋反者的罪名留给妻女的是沦为娼门的下场。所以,失去亲人的疼痛还没来得及呻吟,又匆促地被打入另册,“谪为下界”,降为娼女。虽然她依然过得养尊处优,依然是明媚如蔷薇的女子,只是有了许多无以言喻的缺失。这些缺失长于心里,发不出半点声息。
旧时女子的生命轨迹大都相似,只是当身体里被烙上了“娼”的印记,一切握在手里的幸福便都成为明日幻影。那一支剔透而晶莹的紫玉,如今还留存于手心,可是已失却了往日的美感,只留下一个苍凉而华丽的姿势。深闺里洁净的夙愿,骤然间堕入深渊,岁月不可止步,脆弱的红颜于尘世辗转,剩下的只是待价而沽。然而,霍小玉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即使沦落风尘,心里却依然渴望着爱,即使内心深知这必将是一场劫难,却毅然执着地投身于其间。她怀抱着一个与自身身份不相符的愿望,镜花水月般的幻觉,如同捧着一颗稀世珍宝,时时顾念,舍不得丢弃。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可以做梦,可是霍小玉却做不起,因为这梦必将漫长而曲折,也许会搭上原本可以保留的终局。没有人提醒霍小玉这是她不该做的梦,也始终没有人舍得拿走那些应属于凡尘女子的柳暗花明。
所以,李益适得其时地出现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青衫少年,长于书香门第,诗思敏锐,辞清句丽,二十岁中了进士,只等明年复试,再由吏部考核授官。如此背景下的男子,便卓然成为当世女子潜在的追逐与归宿。唐代进士是以词科出身,少了思想樊篱的束缚,狎妓之习也就不足为奇。所以,作为初第进士的才子,李益也免不了谋求佳偶相伴。市井艺妓兴盛的唐朝,文人与妓女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每年数以千计的文人赴京应试,流离于异乡孤立无所,秦楼楚馆里的暖香玉怀便成了最真实而直接的慰藉。这些暴露于世间的光鲜亮丽,始于曲折的命运遭际,所以施与文人的是一种关于人生独特的体验与哲思。她们大都有着深沉的涵雅,所以适时地承载了痛楚与宣泄。只是金钱与肉体之间纯粹的交易关系,容不得情感的立锥之地,所以不管彼此是怎样的相互怜悯与疼惜,都止于尘缘以外,都不免最终消弭。
李益与霍小玉相遇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叫做鲍十一娘的女子。她代表着风月场中一个特殊的群体。经历过风尘的洗礼,功利与颓靡教会她们如何在男权社会中顽强生息。游走于豪门权贵之间,学会了巧言令色的本领,却也奴化了身心。虽然赎身从良,看似逃离了沉沦的境遇,其实却陷入更深的渊底。成就了他人的悲剧,自身又何尝不是交易的悲剧。
霍小玉拥有一个妙龄女子所应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唯独没有自己。如同养在幽深庭院中的金丝雀,纵使有华美的羽翼,却始终没有飞翔的权利。高贵的出身,精致的容貌,深沉的素养在命运的深潭中,只是关于自身的一个完美的错误,华丽的嘲讽。可这些却恰恰博取了爱情。当鲍十一娘将之说于李益时,这少年竟喜悦得神魂飞驰,连骨头都轻了起来,言道:“一生作奴,死亦不惮。”并急切地询问她的居所。鲍十一娘便将小玉的身世讲给他听。“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母曰净持,即王之宠婢也。王之初薨,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儿郎格调相称者。某具说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住在胜业坊古寺曲,甫上车门宅是也。以与他作期约。明日午时,但至曲头觅桂子,即得矣。”
霍小玉“出身贱庶”,她的母亲净持只是霍王的一名宠婢,一生的命运附着于一个男子。即使从前的生命是怎样一袭绚丽的锦缎,也免不了人走茶凉的清冷宿命。当男子的世界一夕坍塌,再明艳的丝绣也只能变成凄美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出未来人生的完满。她们的生命定位本就是非人化的,只是男子随身携带的玲珑珠玉,徒有美丽的身躯,却不能掌控自己,伴随着她的是随时的审判,随时的被抛弃。霍王一去,她便失去了生存的保障,昔日的锦缎被弃之如敝屣,浓郁的色彩只存留下一种悲剧感的华丽。无人问津,无人怜惜,曾经靡丽的过往如今只是一场生命凉薄的展映。
可是霍小玉与她并不相同,她没有母亲与男子悠长的经历,所以净洁的心依然渴望爱情,依然渴望深入世间的悲喜。就像一个站在渊底的人,仰望着上方遥远而细小的光芒,身心怀有无数关于希冀的战栗。她虔诚地期待并相信,爱是恩慈,爱如拯救,可以宽恕生命的卑微,可以救赎行将沉沦的灵魂。而李益的出现如同漂泊的流年里忽然闪现的岛屿,已经足够停靠疲倦的昨日,所以便安心地接纳,欢喜地相遇。
鲍十一娘走后,李益惊喜得不能自持,匆忙打点行装,并遣使家僮秋鸿到堂兄京兆参军尚先生那里,借来黄金衔勒,青色骊驹。夜晚沐浴更衣,遥想佳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天色朦胧,便起身引镜而照,盘带巾帻,恐事不成,内心一时惊惧不已。踯躅之中,时间仿佛停滞不前。终于等到了正午,就立即快马加鞭地直抵约定的胜业坊。果然有一位青衣小厮等候在那里,看到李益便迎上前来问:“来人莫非是李十郎?”李益急忙下马,遣小厮将马牵入庭中,匆匆地锁上了房门。只见鲍十一娘从内庭走来,远远地望见李益便调笑道:“何等儿郎,造次入此?”接着随意打趣了他几句,就将他领进了中门。深浅如适的庭院,生着四株明艳欲滴的樱桃,西北角上挂着一个鹦鹉笼,见到李益进来,鹦鹉突然叫道:“有人入来,急下帘者!”李益生性雅淡,此番场景之下心中本就忐忑,又忽听鹦鹉骤鸣,便愈加愕然不敢向前。徘徊之间,只见鲍十一娘引着净持下阶相迎,并请入内室而坐。李益暗暗地打量着眼前的妇人,虽然已四十有余,却依然娟秀多姿,举手投足间暗藏着妩媚优雅的质地,一股清矜之气扑面而来。净持悠悠地向李益言道:“素闻十郎才调风流,今又见仪容雅秀,名下固无虚士。某有一女子,虽拙教训,颜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颇为相宜。频见鲍十一娘说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李益便急忙称谢:“鄙拙庸愚,不意故盼,倘垂采录,生死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