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快完了时,我决定回到故乡去。船票已经买好了。在动身的前夕,我接到两封倌,是由报馆里的许转来的。
“林——来看我一次呀!我已经躺在死床上了。可是我一定要在未死之前见你一面,求你的宽恕。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你一面。
“我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死并不是可怕的事,尤其是对于我这个丧失了一切的人。可是那寂寞,那心的寂寞,寂寞地死,寂寞地躺在坟墓里,风吹着坟边的树,像许多人在哀哭,我的心怎么受得下去呀!
“秋天的阳光已经照不到我的头上了。我的牙齿已经不能够剥龙眼果了。苦的药汤,永远是那苦的药汤,还有父亲的像古书一般的话,像神像一般的脸。
“我常常背着人暗暗地把药汤泼了。我为什么还要喝它呢?对于我,死不是比活着更好吗?
“七夕快到了。天空中的星一定闪耀得多么灿烂!可惜我不能够起床看那牛郎织女的一年一度的相会了。
“我的牛郎什么时候才来看他的织女呢?
“海,天,星……多么令人怀念啊!
“我不会嫁到陈家去了。你放心,现在任凭什么力量都不能够把我的身体夺走了。我把心给了你,把身体给了死。我就要死了。
“我爱你,我到死也爱你!
“你还恨我吗?你还因为那封短信不肯宽恕我吗?
“来呀!来呀,便是你来责骂我,我也是快活的,因为我看见你安全,知道父亲的手枪不会再打到你的头上了。
“来呀!趁着我的脸上还开着玫瑰花的时候。
你的巽。”
这是第一封信。
“林先生——我的姊姊是本月二十王日上午九点半钟死的,她死前常常唤你的名字。她叫我把她的头发剪下一缕来寄给你。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死得并没有痛苦。脸上留着玫瑰花的颜色,眼睛微微闭着,嘴边露出微笑。秋天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们还以为她在熟睡呢!
她的最后的话,据我们听见的是——‘爱情……永恒的星……像星一般地永久……’敬祝健康郑佩瑜。”
这第二封信是她的堂妹写的,两封信的日期相差三个礼拜。第二封信还是十多天以前写的。
“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大声问许。
“你看日子就知道了。是我故意藏起来不给你,我怕她的信会使你改变回家的计划,我怕她的信会使你重新堕入爱情的网,所以我藏起来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给你。我没有别的用意,完全是希望你好。”
许的瘦脸发红起来,他的抱怨的声音变成口吃了。上面的一段话费了他许多时间,他显然是在诚实地、笨拙地找托辞。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新道学家受窘,但是我却气得要哭了。
“你看罢,”我把两封信一齐递给他,心里想骂:“你的新道学的理论把我毒害了!把她杀死了!”却没有说出来。不错,他是希望我好。
现在真是一切都完结了。
我倒在沙发上,从这第二个信封里摸出那一缕头发,她的黑发。我把它摊在手掌上看。
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亮的大眼睛,细长的眉毛,黑的短发,……一个人的影子在我的面前立起来。
但是一闪眼她就不见了。
我不转眼地看着那一缕淡墨色的头发,我把脸俯下去,差不多要俯在那上面。我仿佛还嗅到百合花的清香。
我又把嘴唇放上去,去吻它,像吻一个美丽的回忆。
她柔软的头发呀!
有着像花一样的清香的头发呀!
使我回忆起南国的春天的头发呀!
然而在我这一生里还会有春天这样一个季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