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既关心母亲,又愿参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礼。况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既没给娘家丢了人,将来生儿养女,也能升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么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 怕在娘家只呆半天儿呢,她的心中便觉得舒畅,甚至觉得只有现在多受些磨炼,将来才 能够成仙得道,也能象姑母那样,坐在炕沿上吸两袋兰花烟。是呀,现在她还不敢吸兰 花烟,可是已经学会了嚼槟榔——这大概就离吸兰花烟不太远了吧。
有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实,起来的特别早。也没顾得看三星在哪里,她就上 街去给婆婆买油条与烧饼。在那年月,粥铺是在夜里三点左右就开始炸油条,打烧饼的。 据说,连上早朝的王公大臣们也经常用烧饼、油条当作早点。大姐婆婆的父亲,子爵, 上朝与否,我不知道。子爵的女儿可的确继承了吃烧饼与油条的传统,并且是很早就起 床,梳洗完了就要吃,吃完了发困可以再睡。于是,这个传统似乎专为折磨我的大姐。
西北风不大,可很尖锐,一会儿就把大姐的鼻尖、耳唇都吹红。她不由地说出来:“喝!干冷!”这种北京特有的干冷,往往冷得使人痛快。即使大姐心中有不少的牢骚,她也不能不痛快地这么说出来。说罢,她加紧了脚步。身上开始发热,可是她反倒打了 个冷战,由心里到四肢都那么颤动了一下,很舒服,象吞下一小块冰那么舒服。她看了 看天空,每颗星都是那么明亮,清凉,轻颤,使她想起孩子们的纯洁、发光的眼睛来。 她笑了笑,嘟囔着:只要风别大起来,今天必是个晴美的日子!小弟弟有点来历,洗三 遇上这么好的天气!
想到这里,她恨不能马上到娘家去,抱一抱小弟弟!
不管她怎样想回娘家,她可也不敢向婆婆去请假。假若她大胆地去请假,她知道, 婆婆必定点头,连声地说:克吧!克吧!(“克”者“去”也)她是子爵的女儿,不能 毫无道理地拒绝儿媳回娘家。可是,大姐知道,假若她依实地“克”了,哼,婆婆的毒 气口袋就会垂到胸口上来。不,她须等待婆婆的命令。
命令始终没有下来。首先是:别说母亲只生了一个娃娃,就是生了双胞胎,只要大 姐婆婆认为她是受了煤气,便必定是受了煤气,没有别的可说!第二是:虽然她的持家 哲理是:放胆去赊,无须考虑怎样还债;可是,门口儿讨债的过多,究竟有伤子爵女儿 、佐领太太的尊严。她心里不大痛快。于是,她喝完了粳米粥,吃罢烧饼与油条,便计 划着先跟老头子闹一场。可是,佐领提前了溜鸟的时间,早已出去。老太太扑了个空, 怒气增长了好几度,赶快拨转马头,要生擒骁骑校。可是,骁骑校偷了大姐的两张新红 票子,很早就到街上吃了两碟子豆儿多、枣儿甜的盆糕,喝了一碗杏仁茶。老太太找不 到男的官校,只好向女将挑战。她不发命令,而端坐在炕沿上叨唠:这,这哪象过日子! 都得我操心吗?
现成的事,摆在眼皮子前边的事,就看不见吗?没长着眼睛吗?有眼无 珠吗?有珠无神吗?不用伺候我,我用不着谁来伺候!佛爷,连佛爷也不伺候吗?眼看 就过年,佛桌上的五供①擦了吗?
大姐赶紧去筛炉灰,筛得很细,预备去擦五供。端着细炉灰面子,到了佛桌前,婆 婆已经由神佛说到人间:啊!箱子、柜子、连三②上的铜活就不该动动手吗?我年轻的 时候,凡事用不着婆婆开口,该作什么就作什么!
大姐不敢回话。无论多么好听的话,若在此刻说出来,都会变成反抗婆婆,不服调教。可是,要是什么也不说,低着头干活儿呢,又会变成:对!拿蜡扦儿杀气,心里可 咒骂老不死的,老不要脸的!那,那该五雷轰顶!
大姐含着泪,一边擦,一边想主意: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去请教婆母怎么作这,或 怎么作那。她把回娘家的念头完全放在了一边。待了一会儿,她把泪收起去,用极大的 努力把笑意调动到脸上来:奶奶,您看看,我擦得还象一回事儿吗?婆婆只哼了一声, 没有指示什么,原因很简单,她自己并没擦过五供。
果然是好天气,刚到九点来钟,就似乎相当暖和了。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阳光是 那么亮,连大树上的破老鸹窝看起来都有些画意了。俏皮的喜鹊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 西,喳喳地赞美着北京的冬晴。
大姐婆婆叨唠到一个阶段,来到院中,似乎是要质问太阳与青天,干*裁凑庋缑馈*可是,一出来便看见了多甫养的鸽子,于是就谴责起紫乌与黑玉翅来:养着你们干什么?
就会吃!你们等着吧,一高兴,我全把你们宰了!
大姐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她连叹口气的权利也没有!
在我们这一方面,母亲希望大姐能来。前天晚上,她几乎死去。既然老天爷没有收 回她去,她就盼望今天一家团圆,连出嫁了的女儿也在身旁。可是,她也猜到大女儿可 能来不了。谁叫人家是佐领,而自己的身分低呢!母亲不便于说什么,可是脸上没有多 少笑容。
姑母似乎在半夜里就策划好:别人办喜事,自己要不发发脾气,那就会使喜事办的 平平无奇,缺少波澜。到九点钟,大姐还没来,她看看太阳,觉得不甩点闲话,一定对 不起这么晴朗的阳光。
“我说,”她对着太阳说,“太阳这么高了,大姑奶奶怎么还不露面?一定,一定 又是那个大酸枣眼睛的老梆子不许她来!我找她去,跟她讲讲理!她要是不讲理,我把 她的酸枣核儿抠出来!”
母亲着了急。叫二姐请二哥去安慰姑母:“你别出声,叫二哥跟她说。”
二哥正跟小六儿往酒里对水。为省钱,他打了很少的酒,所以得设法使这一点酒取 之不尽,用之不竭。二姐拉了拉他的袖子,往外指了指。他拿着酒壶出来,极亲热地走 向姑母:“老太太,您闻闻,有酒味没有?”
“酒嘛,怎能没酒味儿,你又憋着什么坏呢?”
“是这么回事,要是酒味儿太大,还可以再对点水!”“你呀,老二,不怪你妈妈 叫你二鬼子!”姑母无可如何地笑了。
“穷事儿穷对付,就求个一团和气!是不是?老太太!”见没把姑母惹翻,急忙接 下去:“吃完饭,我准备好,要赢您四吊钱,买一斤好杂拌儿吃吃!敢来不敢?老太太! ”
“好小子,我接着你的!”姑母听见要玩牌,把酸枣眼睛完全忘了。
母亲在屋里叹了口气,十分感激内侄福海。
九点多了,二哥所料到要来贺喜的七姥姥八姨们陆续来到。二姐不管是谁,见面就 先请安,后倒茶,非常紧张。她的脸上红起来,鼻子上出了点汗,不说什么,只在必要 的时候笑一下。因此,二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力笨”①。姑母催开饭,为是吃完 好玩牌。二哥高声答应:“全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