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妙手传说
运动员究竟有没有一朝命中、百发百中的“妙手”这一说?有时候,乍看上去,篮球明星拉里·伯德(Larry Bird)、冰球明星韦恩·格雷茨基(Wayne Gretzky)或是足球明星迭戈·马拉多纳(Diego Maradona) 真的是百发百中,永不落空。体育比赛解说员们看到这种长期存在、永不落空的成功事迹,就会宣称这名运动员具有出神人化的妙手。不过,按照心理学教授托马斯·吉洛维奇(Thomas Gilovich)、罗伯特·瓦隆(Robert Vallone)和阿莫斯·特维斯基(Amos Tversky)的说法,这其实是对真实情况的一种误解。[l]他们指出,假如你抛硬币抛上足够长的时间,你也会遇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全是抛出同一面的情况。这几位心理学家怀疑体育解说员们其实是找不到更有意思的话题,只好从一个漫长的赛季中寻找某种模式,而这些模式跟长时间抛硬币得出的结果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因此,他们提出了一个更加严格的测试。比如,在篮球比赛中,他们只看一个运动员投篮命中的数据,据此考察这名运动员下一次出手仍然命中的概率究竟有多大。他们也用同样的方法研究这名运动员在这次出手没有命中却在下一次出手命中的情形。比较命中一次之后再次出手仍然命中的概率与这次没有命中而再次出手命中的概率,假如前者高于后者,那就表明妙手一说不无道理。
他们选择美国NBA费城76人队(Philadelphia 76ers)进行测试,结果与妙手一说发生矛盾:一名运动员投篮命中之后,下一次出手就不大可能命中了;假如他在上一次出手没有命中,再出手时反倒更可能命中。就连拥有“得分机器”称号的安德鲁·托尼(Andrew Toney)也不例外。这是否意味着,我们谈论的其实是“射频观测器之手”,因为运动员的水准有起有伏,就跟射频观测器的灯光忽明忽暗一样?
博弈论提出了一个不同的解释。尽管统计数据否定了一朝命中、百发百中之说,却没有驳倒一个“鸿运当头”的运动员很可能在比赛当中通过其他方式热身,渐入佳境。“得分机器”之所以会不同于“妙手”, 原因在于攻方和守方的策略会相互影响。比如,假设安德鲁·托尼真有那么一只妙手,对手们一定会对他实施围追堵截,从而降低他的投篮命中率。
事实还不仅如此。当防守一方集中力量对付托尼的时候,他的某个
队友就无人看管,更有机会投篮得分。换句话说,托尼的妙手大大改善了76人队的团队表现,尽管托尼自己的个人表现可能有所下降。因此,我们也许应该通过考察团队合作连续得分的数据来测试妙手一说。
许多其他团队项目也有类似情况。比如在一支橄榄球队里,一个出色的助攻后卫将大大改善全队的传球质量,而一个拥有优异的接球才能的运动员则有助于提高全队的攻击力,因为对方被迫将大部分防守资源用于看管这些明星。在1986年的世界杯足球决赛上,阿根廷队的超级明星迭戈·马拉多纳自己一个球也没有进,不过,全靠他从一群联邦德国后卫当中把球传出来,阿根廷队两次射门得分。明星的价值不能单凭他的得分表现来衡量;他对其他队友的贡献更为至关重要,而助攻数据有助于衡量这种贡献的大小。冰球项目排列个人表现名次的时候,助攻次数和射门得分次数占有同等分量。
一个运动员甚至可能通过一只妙手带动另一只手热身,进而变成妙手,帮助他自己提高个人表现水准。比如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明星拉里·伯德,他喜欢用右手投篮,虽然他的左手投篮技术同样远在大多数人之上。防守一方知道伯德通常用右手投篮,自然会不惜集中一切兵力防他的右手。不过,他们的这一计划不能完全奏效,因为伯德的左手投篮技术亦实在了得,他们不敢大意,非得同样派人看守不可。
假如伯德在两个赛季之间苦练左手投篮技术,又会怎样呢?防守一方的反应就是增派兵力阻止他用左手投篮,结果却让他更容易用右手投篮得分。左手投篮得分提高了,右手投篮得分也会提高。在这个案例当中,左手不仅知道右手在做什么,而且帮了大忙。
再进一步,我们会在第7章说明左手越厉害,用到的机会反而可能越少。许多读者大约在打网球的时候已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假如你的反手不如正手,你的对手渐渐就会看出这一点,进而专攻你的反手。最后,多亏了这样频繁的反手练习,你的反手技术大有改善。等到你的正反手技术几乎不分上下,你的对手再也不能靠攻击你的弱势反手占便宜时,他们攻击你的正手和反手的机会渐渐持平,而这可能就是你通过改善自己的反手技术得到的真正好处。
2 .领先还是不领先
1983 年美洲杯帆船赛决赛前4轮结束之后,丹尼斯·康纳(Dennis 10 Conner)的“自由号”在这项共有7轮比赛的重要赛事当中暂时以3胜1负的成绩排在首位。那天早上,第五轮比赛即将开始,“整箱整箱的香槟送到‘自由号’的甲板。而在他们的观礼船上,船员们的妻子全都穿着美国国旗红、白、蓝三色的背心和短裤,迫不及待要在她们的丈夫夺取美国人失落132年之久的奖杯之后参加合影。[2]可惜事与愿违。
比赛一开始,由于“澳大利亚二号”抢在发令枪响之前起步,不得不退回到起点线后再次起步,这使“自由号”获得了37秒的优势。澳大利亚队的船长约翰·伯特兰(John Bertrand)打算转到赛道左边,满心希望风向发生变化,可以帮助他们赶上去。丹尼斯·康纳则决定将“自由号”留在赛道右边。这一回,伯特兰大胆押宝押对了,因为风向果然按照澳大利亚人的心愿偏转了5度,“澳大利亚二号”以1分47秒的巨大优势赢得这轮比赛。人们纷纷批评康纳,说他策略失败,没能跟随澳大利亚队调整航向。再赛两轮之后,“澳大利亚二号”赢得了决赛桂冠。
帆船比赛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观察“跟随领头羊”策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反例。成绩领先的帆船,通常都会照搬尾随船只的策略。一旦遇到尾随的船只改变航向,那么成绩领先的船只也会照做不误。实际上,即便成绩尾随的船只采用一种显然非常低劣的策略时,成绩领先的船只也会照样模仿。为什么?因为帆船比赛与在舞厅里跳舞不同,在这里,成绩接近是没有用的,只有最后胜出才有意义。假如你成绩领先了,那么,维持领先地位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看见别人怎么做,你就跟着怎么做。①
① 这一策略在竞争者超过两个之后就不再适用了。即便只有三条船只,假如一条船偏向右边,一条船偏向左边,成绩领先者就得择其一,确定自己要跟哪一条船。
股市分析员和经济预测员也会受这种模仿策略的感染。业绩领先的预测员总是想方设法随大流,制造出一个跟其他人差不多的预测结果。这么一来,大家就不容易改变对这些预测员的能力的看法。另一方面,初出茅庐者则会采取一种冒险的策略:他们喜欢预言市场会出现繁荣或崩溃。通常他们都会说错,以后再也没人听信他们,不过,偶尔也会有人做出正确的预测,一夜成名,跻身名家行列。
产业和技术竞争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在个人电脑市场,IBM的创新能力远不如将标准化的技术批量生产、推向大众市场的本事那么闻名。新概念更多是来自苹果电脑、太阳电脑和其他新近创立的公司。冒险性的创新是这些公司脱颖而出夺取市场份额的最佳策略,大约也是惟一途径。这一点不仅在高科技产品领域成立。宝洁作为尿布行业的IBM,也会模仿金佰利(Kimberly Clark)发明的可再贴尿布粘合带,以再度夺回市场统治地位。
跟在别人后面第二个出手有两种办法。一是一旦看出别人的策略,你立即模仿,好比帆船比赛的情形;二是再等一等,直到这个策略被证明成功或者失败之后再说,好比电脑产业的情形。而在商界,等得越久越有利,这是因为,商界与体育比赛不同,这里的竞争通常不会出现赢者通吃的局面。结果是,市场上的领头羊们,只有当它们对新生企业选择的航向同样充满信心时,才会跟随这些企业的步伐。
3 .直奔牢房
有这么一个笑话,说的是在斯大林时期的苏联,有一位乐队指挥坐火车前往下一个演出地点,正在车上翻看当晚将要指挥演奏的作品的乐谱。两名克格勃军官看见他在读着什么,错把乐谱当成某种密码,立即将他作为间谍逮捕了。他争辩说那只是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却无济于事。在他被投入牢房的第二天,审问者自鸣得意地走进来,说:“我看你最好还是老实招了吧。我们已经抓住你的朋友柴可夫斯基了,他这会儿正向我们招供呢。”
这个笑话成了介绍囚徒困境的开场白,而囚徒困境可能是最广为人知的博弈。现在我们就来看看它如何导出符合逻辑的结果:假设克格勃真的逮捕了某人,而此人的惟一罪名就是取了“柴可夫斯基”这么一个名字,而且克格勃将乐队指挥和他分开进行审问。如果这两名无辜者否认克格勃指控的罪名,那么,他们将分别被判处3年徒刑。① 如果乐队指挥昧着良心承认罪名,其中还牵涉到那位素不相识的所谓“同谋”, 柴可夫斯基却仍然否认罪名,那么,乐队指挥可以在1年之后获得自由(以及克格勃的赞赏之情),而柴可夫斯基则会因拒不认罪而遭到严厉惩罚,被判处25年徒刑。当然了,假如乐队指挥与柴可夫斯基调换一下,乐队指挥拒不认罪,柴可夫斯基不但屈从认罪,还把他供了出来,那
① 还有一个笑话讲的是古拉格(Gulag)的老囚犯问新来的囚犯:“你的刑期有多长?”回答是“10 年。”“你究竟做了什么啦?”“什么也没做。”“不可能,一定搞错了。什么也没做的刑期只有3年而已。”
么,两人的下场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假如两人同时认罪,那么,他们都将被判处这一罪名的标准刑罚——10年徒刑。①
现在设想乐队指挥的思路。他知道柴可夫斯基要么招供,要么拒不认罪。假如柴可夫斯基招供,乐队指挥若是拒不认罪或招供,与之对应,他会被判处25年或10年徒刑,相比之下,对他来说招供的下场显然略胜一筹。假如柴可夫斯基拒不认罪,乐队指挥若是同样拒不认罪或招供,与之对应,他会被判处3年或1年徒刑,相比之下,对他来说招供的下场仍然略胜一筹。由此可见,招供显然是乐队指挥的最佳做法。
而在捷尔任斯基广场(Dzerzhinsky Square)另一个单人牢房里,柴可夫斯基也在做同样的盘算,得出同样的结论。当然了,结果是两个人同时招供。之后,当他们在古拉格群岛(Gulag Archipelago)流放地见面,说出各自的经历后,比较一番,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吃亏了。因为,假如他们两人都拒不认罪,他们两人的刑期都会大大缩短,早日重获自由。
假如他们在接受审问之前有机会见面好好谈清楚,那该有多好,他们一定会同意拒不认罪。不过,接下来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无论如何,那样一个协定也不见得管用。一旦他们被分开,审问开始,每个人内心深处那种企图通过出卖别人而换取一个更好判决的想法就会变得非常强烈。这么一来,他们还是逃脱不了最终在古拉格相遇的命运,大概还会在那里好好算一账,看看谁欠谁更多。这两个人究竟有没有可能取得足够的相互信任,从而达成双方都希望看到的结果呢?
许多人,许多企业,乃至许多国家,都曾经吃过囚徒困境之苦。看看生死枚关的核军备控制问题吧。每个超级大国最希望看到的结果都是另一个超级大国销毁核武器,而它自己则继续保留核武器,以防万一。最糟糕的结果莫过于自己销毁核武器,而别人却依旧全副武装。因此,无论另一方怎么做,自己一方仍然倾向于保留核武器。不过,它们双方也有可能一致认为,双方同时销毁核武器的结果会比一方销毁而另一方不销毁的结果更好。现在的问题在于决策之间的相互依赖性:双方一致希望看到的结果出现在各方都选择各自比较糟糕的策略的时候。假如各方都有很明确的想法,打算突破有关协定,私底下发展自己的核武器,
① 实际刑期是3653天,因为“额外的3天是闰年多出来的时间”(A.Solzhenitsyn,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tch, 1962)。
还有没有可能达成各方一致希望看到的结果呢?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其中一方来一个思维方式的根本改变,才能推动世界回到裁减核军备的轨道上去。
本着为自己的舒适生活、安全乃至生命着想,我们都有必要了解如何走出囚徒困境。在第4章,我们还会探讨一些类似的方法,看看这些方法什么时候可能有效,又是怎样发挥作用的。
囚徒困境的故事还体现了一个普遍的现象:大多数经济的、政治的或社会的博弈游戏都跟类似橄榄球或扑克这样的博弈游戏不同。橄榄球和扑克是零和博弈:一个人的得就是另一个人的失。但在囚徒困境里,有可能出现共同利益,也有可能出现利益冲突;不招供的结果对两个囚徒都是有利的,而不是相反。与此相仿,在劳资双方的讨价还价中,虽然存在利益冲突,一方希望降低工资,而另一方要求提高工资,不过,大家都知道,假如谈判破裂而导致罢工,双方都将遭受更大的损失。任何一个关于博弈的有用的分析,都应该考虑到怎样处理冲突与利益同时存在的情形。我们通常将博弈游戏的参加者称为“对立者”,不过,你也要记住,有时候,策略可能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变成一条绳上相互依存的两只蚂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