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很多小说,开头写的就是: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俗气的开头用来形容我太准确了。
给我生命的那个男人是混黑社会的,虽然没有钱,可有很多女人。
我妈妈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她跟他生了我哥哥,已经被证明是个错误;到怀了我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她生我下来,她自己也在犹豫。可她最后还是生了我,因为她是个心软的女人,没办法去杀死一个生命。她本来想既然生了就要亲手把我带大,但是旁边的人一直在说“哎呀你为什么要帮那样一个男人养孩子,让他自己养啦”。她的哥哥,我的叔叔也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喊,说什么她要是不把我送走就把她打死把我掐死,所以,她在我三岁的时候,把我送去给了我爸。
三岁以前,我们一直搬家。交不起房租要搬、被人讨债要搬,妈妈的哥哥一直在找她,被他找到我们也要搬。这些我都不太记得。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大片的流离,一格一格的空白,还有接连不断的阴天。从有记忆开始,我的记忆里,都是阴天。
在我的记忆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我不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会收下我,最大的可能,是他根本也不在乎。他只要把我丢在随便一个女人那里都可以。现在我觉得他很厉害,为什么他不给钱,那些女人也要养我?为什么没有找个机会把我杀死?如果我是她们,一定会把我杀死。曾经有个女人真的在半夜拿剪刀到我床头,但她终究还是没胆量下手。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成功地教我懂得了,什么是恐惧。
做错事挨打并不算恐惧,没有吃的,只能去冰箱里偷,被看到便要挨打,那才是恐惧;因为尿床,被脱掉衣服让睡在地板上,那是更大的恐惧。恐惧里还夹杂着羞辱,因为感觉自己不洁而生出的懵懂的羞辱。平时的日子里不准随便洗澡,但有时候就让你洗个够。一个女人买回了麦当劳,我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她把我拖进卫生间,把水开到最大冲我,还不解恨,就拎住我的头往墙上撞。
在那些女人里,有一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待我还不算坏。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夏天。有一天她忽然带我去逛街,在街边的小店,给我买了一条裙子。那是一条桃粉色的连身裙,我一生中有的第一条新裙子。她让我穿上新裙子,把旧裙子自己拿在手里,我们在很吵的路边一起走。她走得很快,我紧紧地抓住裙边跟住她脚步,她忽然停下来,蹲下来问我:“你叫我妈妈好不好?”
第一部分 第2节:她叫自己黎未希(2)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炫耀又做作的温情,眼神却很寂寞。
一秒钟以后她就站了起来,同时骂了一句脏话。
我想她大概很后悔自己流露出那一时的温柔,当你想从别人那里要求爱,总是不希望被拒绝。
其实我对她觉得很抱歉,好多年以后那抱歉的感觉还在。当别人要我爱他的时候,我通常也不愿意让人失望。
五岁那年,外婆终于让舅舅们同意,让我妈妈把我带回去。
所以我在快要六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我妈妈。她长得很漂亮,但是看上去很陌生。我跟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她只短短地来看了我一次,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爸爸答应了我妈妈三次,三次都骗了她,还把她手里的钱拿得干干净净。第三次,他总算把我交到了我妈妈——他曾经的女人手里。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我从此跟外婆(我叫她奶奶)一起生活。
为了带大我和我哥哥,我奶奶放弃了带她自己的亲孙子。她对我很凶,经常会打我,但那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或者她认为我做错了事。她把我救了出来,我很感激她,就算她打我,也还是感激。
最开始时,我们住在有点像乡下的地方,没有城里热闹,为了怕我们寂寞,奶奶买了一些鸡和鸭给我们玩。
我很喜欢那些小动物,它们都长着很善良的眼睛。后来我在男人们的脸上,再没有见过那么善良干净的眼睛。
妈妈有时间会来看我们,但不经常。那时她正辛苦地学一个美发师的课程,她说学好了便可以赚更多的钱,接我和奶奶到新房子里去住。她留下钱,让奶奶快些送我去上学。
于是,我上学了。刚开始的时候很快乐,我喜欢学校的课程,也喜欢校服,我会自己用那种铁皮的熨斗把校服的衬衣熨得平平整整,很高兴地穿去学校。
事情的改变,是从我跟某个女生说了我的家庭开始。
我并不介意告诉别人我的家庭,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介意人家知道我没有爸爸,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我只有奶奶和哥哥,妈妈也不常能见到。我把这些告诉别人,并不是想要他们同情,有什么事,便说出来,那是当时的我与世界共处的唯一方式。
可是慢慢地,包围在我身边的空气变得有点不一样。有女生在私下里开始谈论我。有一段时间,除了远处的指指点点,几乎没有人和我说话,但过了一段,又有人主动跟我开口,似乎她们在暗地里,决定对我摆出宽恕的姿态。
她们对我不算差,看不到明显的敌意和排斥。她们喜欢把我的故事当谈资,与此同时,并不给介意给我一定程度的友谊。可是,我并不喜欢她们。女生的社会很奇怪,你想要融入其中,就必须和大多数人一样,你必须看一样的小说、同一本漫画、听一个人的歌、看同一部电影;她们喜欢谈论的东西你必须跟着一起谈论,她们讨厌的人,你必须跟着一起讨厌;我经历过短暂的被排斥,又莫名其妙地被接纳进了这个小社会,当她们邀我一起再去排斥别人,我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