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是我这次采访时才认识的两个汉字。这两个汉字,只是表明了江苏省中部洪泽湖边的一个小县。千里长淮奔涌而来,横穿盱眙,然后注入洪泽。当然,洪泽湖,这中国第四大淡水湖,也并非淮河的最终归宿。经过洪泽调蓄的淮河,兵分两路,大部分向东南,由扬州市的三江营进入长江;少部分朝正东,沿着人工挖出的苏北灌溉总渠在扁担港流入黄海。
盱眙人至今不堪回首一九九四年七月那噩梦般的日子,黑色的日子。
其实,还没有进入七月呢,确切地说,从六月二十九日就开始了,三十五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天气整整持续了二十八天之久!
旱魔肆虐下的庄稼地里,大片大片水稻枯黄了;秋大豆和夏玉米,远看还是青绿,实际早已干死;垄上一株株山芋苗,手指儿一捏即成粉末。洪泽湖,淮河干流末端唯一的蓄水湖,也经不住烈日的炙烤,日渐枯涸,很快逼近了死水期。
七月三日!盱眙的气温爬上了三十九点六度,为当日全国最高值。这简直不可思议。
老天爷带给盱眙的,已是六十年不遇的大旱。
然而,祸不单行。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被连天干旱和高温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盱眙人,一觉醒来,吓呆了:平日黄绿色的淮河,突然变成了酱油色;浑浊不堪的水面像涂抹了一层又厚又怪诞的油漆,浮荡着白花花的泡沫,奇腥恶臭;随处可见的死鱼无不翻瞪着恐怖的大眼,像在怒问苍天。
这可是盱眙人民维系生命的唯一饮用水源啊!
几乎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尽管在这前一天,县政府发布了一个关于淮河遭受严重污染的通告,通知居民抓紧储水,县自来水公司供应的水将不能饮用,但大家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进入八十年代以来,淮河水污染的事故就时有发生,十年间已相继出现过十几起。仅一九九四年这一年,就碰到三回,每回咬咬牙就过去了。但是,这一次,连发布通告的县政府官员们也大出意外:想不到"严重污染"竟"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上上下下都措手不及。
这次下泄的两亿立方米污水,在淮河下游形成了一个上自安徽五河、下至洪泽湖口的一百多公里长的污染团带。这是我国有史以来,在一条河流上出现的最长的一次污染团带。
由于淮河上下游的落差不大,沿淮又久旱无雨,因此,铺天盖地的污染团带闯进处于低水位的盱眙,便几乎呈静止不动状态,久滞不去,使这个本来就是江苏省十三个财政倒挂县之一的盱眙县,顷刻之间陷入灭顶之灾。
工厂停产。商店关门。夏秋两季农业绝收。靠打鱼为生的一万一千多渔民,由于网箱养殖全军覆没,债台高筑,场面凄惨。政府机关人心惶惶,无心办公。
大家都忙着一件事:找水。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水。
一夜之间,繁华喧嚣的商业中心、娱乐场所,变得冷冷清清,死寂一般;一街两巷,不时传来的,是那手艺人赶制铁桶的丁当声。
盱眙县城建在一个被称作"第一山"的山坡上。此山,属玄武岩地质,一般不会有地下水。县供电局曾花了几十万元希望打出两口井来,且都打到了一百五十米以下,结果,钱白扔,劲白使,汗珠子洒了不少,却连水影子也没见到。
地下水源的贫乏,难以忍受的干渴,最后将群众逼向了一个个已废弃多年的土井。那些井水大都干涸,不少要下到井底去舀,尽管如此,最多时一口井也会呼啦啦围上近千人。人们不希望看到的抢水场面,时有发生。
新闻媒体对这起突然发生的特大污染事故,报道不光滞后,而且相当谨慎。已经到了第十二天,江苏省的一张重要报纸,报道的仍是《干旱下的洪泽湖》,回避了"污染"二字。为文章配发的"万众一心抵御旱灾"的口号,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披露的仅是旱情。
这期间,南京军区某部防化团一百多名官兵,开来二十台运水车,从县城十多里外的龙王山水库运送饮用水;后来驻安徽嘉山某部六十多名官兵,分乘三十部军车,奉命星夜出发,带着输水器材,赶往盱眙,参加抗污斗争,突击铺设十五公里的输水管道,将水库水引入县城,以缓解盱城人民用水紧张的状况。但临到电视台播放这些新闻时,宣传的全成了"支援抗旱"的话题。
首先"捅出"盱眙这件事的,倒是《中国青年报》。他们在一版用照片的形式报道了盱眙遭受特大污染的事实,并且,距事故的发生也仅一周的时间。遗憾的是这张报纸的发行毕竟有限,更多的人仍不知情。
八月十三日,出乎人们的意外,《人民日报》图文并茂地报道了盱眙的污染事实,而且旗帜鲜明,用了这样的标题:《污水大于天灾》!
这是中国第一次公开披露淮河的特大污染事件。中国共产党人的目光和全国人民的目光都在同一瞬间,注视着这个洪泽湖畔的小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