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偏东二十五度!
顶头,驾驶舱中那荷兰老船长猛一声吆喝。
华人舵工肃然应答:
——嗳嗳,长官。
我从大汗淋漓的迷梦中霍地醒来,结束这趟奇幻南海历史之旅,使劲揉揉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凭着栏杆往舷外一望,只见偌大一轮冉冉下沉的猩红落日,凝血般,骤然停驻在半空中,阴森森悬吊在赤道海平线上,待沉不沉。好久,它只管荡漾在烟波彩霞中,泼照着那一群群展开幽黑双翼,凄厉地,伸出尖喙子,滑翔在河口红树林上空寻觅死鱼充饥的赤道猛禽,神鸟婆罗门鸢。
海上升起炊烟柴火,三两缕,飘飘袅袅。
百来艘马来渔舟卸下了他们那满缀补丁的风帆,恣意漂流波浪中,等待收网,有几个少年渔郎耐不住饥肠辘辘,索性蹲在船头,架起炭炉子,生火烤起生猛的大海虾来啦。
赤道的夕阳,越下沉,形体变得越硕大浑圆。丫头,瞧,那一团舕舕焚烧的火球浮荡在苍茫波涛中,转眼就要沉没入印度洋去了。呜——呜——我们的船终于响起汽笛,减速转向驶往卡布雅斯河口。前方只见八九艘银色簇新远洋轮船映照着落日,金光灿烂四下散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寄泊在爪哇海北端黄涛滚滚的坤甸湾。姬路丸。佐佐木丸。宫本丸。好几十幅鲜艳的丸红旗,佻达地,迎着黄昏椰林吹拂起的熏风,只顾招飖飞舞。
心念一动,我竖起耳朵凝听。
船舷外寂沉沉,那一阵紧似一阵魔咒般窸窣窸窣泼剌剌的划水声,神出鬼没亦步亦趋,追蹑我们的船一整个下午,这会儿忽然停息了。海上的不知名神秘客,那条十公尺长、红涎涎不住吞吐着舌芯子、亘古飘忽出没逡巡赤道水域的斑斓长虫,神龙见首不见尾,倏来,倏去,如今早已消失无踪。
不知怎的,我心里只觉得怅然若失,好久依依不舍,只顾垂着头,俯身船舷栏杆外,愣睁睁搜望那一片不知何时已经染黄的碧蓝海水。旅客们,我们抵达坤甸喽!顶头蓦地绽响起荷兰船长那声若洪钟的呼喝。从声音听起来,他老人家此刻心情挺好。我回头一望。船头船尾,那群打一登船就蹲坐甲板上,泥塑木雕似的,呆呆托起下巴,仰起一张油棕色刺青脸膛各自想心事的达雅克人,这会儿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活转过来,揉揉血丝眼珠,望望天际一丸子瘀血般的落日,骨碌骨碌清起喉咙,呸,呸,啐吐出一蕊一蕊血花样灿烂的槟榔渣,霍地撑起膝头,拎起脚跟前的藤篓,背到脑瓜子后。篓子里装着从古晋城采办回来的杂货和日用品——色拉油、味之素、香烟威士忌西药,以及一堆不知啥名堂和用途的塑料器皿。一伙人打赤脚,趑趑趔趔踩着火烫的钢板,鱼贯走向舷梯口。霎时,那原本死寂一片的甲板又活络起来,变成一座长屋市集,叽叽呱呱连珠炮般四下乍响起话语声,间歇冒出一阵莫名的爆笑。抵达坤甸喽,回家喽。那一双双枯黑眼塘子骨溜溜不住转动,四顾睥睨,好不威风。我倚着船舷栏杆,望着这群老达雅克人夕阳下一条条佝偻的身影,心中猛一凛,禁不住悄悄打个哆嗦:当年这群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肯定当过猎人头战士,每回出草总要收割几颗白人或支那人的头颅,血淋淋滴答滴答一路拎回长屋,一虆一虆吊挂在屋檐下风干,供长屋妇孺或访客观赏,以展示武勇,或者——克丝婷姑姑后来告诉我——向外人昭告,神秘的峇都帝坂山灵“峇里旦那”对擅闯禁地者的无情惩罚。这么一想,我背脊有点发冷。可我心里却也感到莫名的亢奋,仿佛突然被喂食春药似的,因为不知怎的,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却挺美妙的预感:往后这段日子,在坤甸城,或在婆罗洲内陆丛林那条黄色巨蟒般的大河边,某座长屋中,我将再度与这群老达雅克猎人头战士邂逅。果真重逢,从而——我期盼着——引发出一段惊心动魄、阴森诡秘或荒诞有趣的情节,甚至,退而求其次,一则毛姆式的异国浪漫冒险传奇,给这趟烦闷的暑假之旅,增添些许值得回味的记忆,丫头,你说,这岂不是美妙的机缘一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