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夜晚,雪下的格外欢畅,在寂静的黑暗里,细软地覆盖了东边那座圆锥形的山丘和山丘下面的那个山村,覆盖了山村夜晚一些本该有的声音。那些看家狗们也一声不叫了,离开了蹲守的门户,夹着饥饿的肚皮,在雪地上盲目地跑跑停停,偶尔会竖起耳朵,对着孤独地立在黑暗中的树木,很不理解地呆呆出神。
这座圆锥形的山丘叫釜甑山,山下面的村子就叫釜甑村。在村子北边最后一排村舍中,有三间低矮的瓦房被厚重的积雪压迫着,雪花扑打着干裂的窗户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间低矮的瓦房内,也有一团人体散发出的温暖,在一团温暖里,也响着一个男人的鼾声,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大多数的夜晚,父亲的鼾声响在别处,三间小屋子因为少了这样有力度的鼾声,而降低了不少的温度。
父亲在外面一所学校里教书,后来还当上了校长。那时候在我眼里,当校长的父亲远不如邻居重阳和立秋的农民父亲神气,重阳的父亲经常带着重阳去山里追赶野兔,去屋檐下掏鸟窝,立秋的父亲给立秋制作了滑冰车和多棱镜,而我的父亲很少呆在我们身边,他星期六的晚上回家,星期天的晚上离去,把许多农活都留给我们。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家里突然显得拥挤起来,似乎一下增添了很多东西,仔细看看,也就多了父亲这么个人。
但是多了父亲这么个人,三间低矮的瓦房就觉得满当当的了。
最初父亲还不会喝酒的时候,我和姐姐都喜欢父亲回来的这个晚上,这倒不是因为屋子显得满当了许多,而是我们饭桌上的东西一定会丰富起来。
只是,父亲每次回来的那个晚上,母亲就突然变得凶巴巴的,黑夜还没有完全聚拢起来,她就像把鸡鸭赶进窝里似地,把我和姐姐赶进被窝,逼着我们快点闭上眼睛。母亲那种火烧火燎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好奇,我总是从被窝探出头,偷偷看着父亲那张陌生的面孔。父亲很少跟我们说话,瘦长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忧郁,衣服穿的朴素整洁,一边倒的头发梳理得很有秩序。他常常坐在土炕边上,看着母亲收拾屋子,或者做一些针线活,那样子像家里来访的客人。
他就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不像别人的父亲呢?我经常看着他想。
这个雪夜,父亲回家了,像往常一样,母亲很早就吹灭了油灯,让黑暗占据了狭窄的屋子。我听到我们粗粗细细的喘息声,在黑暗里一起一伏的。粗粗细细的喘息声中,屋子里的空气渐渐浓稠起来,渐渐地升着温,而我也渐渐地滑到了黑暗的深处。
到了后半夜,我被母亲的一声惊叫吓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坐起来的母亲。窗外的飞雪已经停止了,把一片银白的光映照进屋子里。在银白的光里,父亲仰起裸着的身子,警觉地四下看着,说,什么什么?在哪里呀?
母亲紧紧裹着棉被,伸出一只手指着黑暗处的一点,说你看你看,顺儿就蹲在那里!母亲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味道,仿佛嗓子里被堵塞了什么东西,她在堵塞中费力地挤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
父亲点亮了油灯,油灯在深夜显得比往常亮了几倍,母亲伸手指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父亲对母亲说,你又做梦了?父亲说完叹息一声,吹灭了油灯。
但是母亲又在黑暗里尖叫起来,说你看你看,顺儿就蹲在那里你怎么看不见!
这次父亲有些慌张了,他仓促地去点油灯时,不小心把油灯碰翻了。油灯亮起来,母亲脸色苍白地缩在墙角里,浑身打颤。父亲怔怔地看着母亲指点的地方,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你是幻觉吧?顺儿怎么能……父亲发现我和姐姐都惊恐地从被窝探出头来,就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你们不睡觉干啥?睡吧没事,你妈做了个噩梦。
我急忙把头缩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屋子里桔黄色的灯光,把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投在我头顶对面的墙壁上,油灯的火焰冷不丁地闪爆一下,把混在灯油里的杂质炸裂开,墙上的两个影子也便跟着抖动一下。这时候,桔黄色的灯光里透出一种神秘感,灯光的色泽浓稠了许多,时间也像一块软化了的橡皮糖,越拉越长了。我屏息呼吸,耳朵听着屋子里细小的动静,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寂静中,我分辨着父亲、母亲和姐姐的喘息声,我细听着自己的耳朵里发出的金属敲击声,就像手表里齿轮转动时发出的铮音,虽细小却强劲而富有穿透力。
这样的紧张状态持续了很久,我才又松弛了呼吸,慢慢地喘息了。
父亲和母亲在灯光里对坐了很久,他一直瞅着母亲指点的地方,瞅着瞅着,也便发现有个黑影蹲在那里,仔细看时,那黑影便悠地不见了,他就感到身上有些冷,起身去木柜里拿出一瓶烧酒喝起来。那时候父亲还不会喝酒,我在被窝里听到了他被烧酒呛得咳嗽起来,随即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在屋子里漫溢开。
从此,这种味道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