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0月在昆明度过二十三岁的生日后不久我搭乘美国空军运输机前往印度下旬在孟买登上美国陆军运输舰乔治华盛顿号取道好望角前往美国一艘运兵船没有武装没有军舰护航冒着随时会被德国潜艇击沉的风险在海上航行四十二天之后终于驶入纽约港我从甲板上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自由之神岿然高耸入云俨然是亨利帕特里克的呐喊不自由毋宁死的化身
十年前国难当头我在扬州中学的英文课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激动人心的呼号不禁热血沸腾在当前人类反抗法西斯的伟大斗争中我又听到罗斯福总统激励世界人民为争取四大自由而奋战早在珍珠港事变之前我就中断了在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学习志愿为飞虎队担任译员现在又飘洋过海为一批来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人员担任译员我很高兴自己能在这场伟大斗争中略尽棉薄可再也没料到争取四大自由的斗争竟然会决定我今后的生活历程
这批飞行人员结业不久战争就结束了我辍学至今已四年渴望重返大学继续攻读英美文学1946年9月秋季学期开学时我成为美国印第安纳州小小的曼彻斯特学院唯一的外国学生学校的生活几乎是清教徒式的与军营生活大不相同令我耳目一新而圣经和莎士比亚则使我对人类的崇高理想感到无限向往言简意赅的校训信仰学识服务则成为我追求知识为祖国服务的指南两年后我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当时已有数十名中国研究生在那里深造校园里浓厚的学术气氛使我陶醉而芝加哥学派文学理论又为我提供了文学研究的金钥匙前后不到三年 我眼看就快从这所著名的学府获得博士学位了1950年秋天我已开始写博士论文托.艾略特的文艺批评传统我的指导老师是杰出的罗斯克莱恩教授我在哥特式图书馆的书库里埋头苦读梦想着攀登学术高峰但是早在我寒窗苦读之前便传来国共内战烽火复燃的消息使我的心境难以平静灾难深重的祖国大地上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大决战两年来国内亲友不断来信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和大多数中国同学一样我是在国难和内战的阴影下成长的渴望出现一个繁荣富强的中国现在一个新时代一个崭新的社会似乎随着一个新政权的建立已经来到了虽然我对国共斗争知之甚少对共产主义或马克思主义更是一窍不通我却从来没怀疑过我迟早要回国用我的专长为一个新中国服务不过我还有博士论文要写大可不必着急哪里想到1951年新年忽然收到素昧平生的北京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的急电请我去接替一位由于朝鲜战事而回国的美籍教授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在随后的几天里我翻来复去考虑其中得失也和朋友们商量有人祝贺我在新中国首都一所著名教会大学获得教职前程似锦我放弃在一个最富裕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事业回去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一定会受到对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也有人怀疑新政权是否会因为我曾在国民党政府空军工作过而找我麻烦我认为那不合乎情理因为我是在国共联合抗日时期志愿参加抗战的其实我心里也没把握可是一别七八年我对故土的怀念与日俱增那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牵挂才要回去我的双亲早已过世我没有结婚也没订婚在同胞手足中也只有一个妹妹住在上海我也没有幸福的童年生活的回忆可去追寻先母饱受封建婚姻的折磨先是神经失常后来在我八岁那年自缢身亡先父两耳板聋从来没亲近过我后来当我远在昆明上联大一年级时他在家乡死在日寇手里可是我总感到有一根割不断的纽带将我和古老的祖国连接在一起虽然那是一个用贫困悲哀孤独屈辱动荡和战乱充塞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祖国投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去过一种富有意义的生活这个诱惑力远胜过博士学位和在异国做学问的吸引力于是我决定丢下写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回国任教热情洋溢的欢迎信不仅来自燕京大学而且来自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在上海的妹妹更是欣喜不已在台湾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姐姐却把共产党比作洪水猛兽但他们的迫切告诫并不能阻止我成行在西南联大就读的两年里我受到进步教授和左派同学亲共思想的影响事实上我已成为进步的学生文艺团体冬青文艺社的积极分子从而开始阅读高尔基的小说和共产党的秘密传单眼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美共出版的群众与主流杂志在书店里到处搜罗进步书刊我的行李主要是几个装满了左派书刊的铁皮箱和纸板箱
我订好了六月中旬的船票哪知道曾在国际公寓同房间的美国同学比尔伯顿和安赖特订在6月29日在亚利桑那州图森市举行婚礼非要我当伴郎不可我只得推迟起程了婚礼过后我独自游览了大峡谷然后前往旧金山在伯顿的一位朋友家作客伯顿夫妇和芝大同学李政道博士一起来帮我整顿行装政道还用端正的大字在我的行李写上姓名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