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秋暮秋时节的波兰,克拉科夫旧市中心边缘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一幢时髦的公寓楼中,走出一位身着昂贵大衣的高个儿青年,大衣下面是双排扣无尾礼服,礼服翻领上别着一枚巨大的装饰用黑珐琅底金质纳粹徽章。司机侍立在一辆庞大的阿德勒豪华轿车前,已经把车门打开,呼吸间都是呵出来的热气,这辆车即便在这个黑暗笼罩的世界中仍耀目生辉。
“注意脚下的人行道,辛德勒先生,”司机说。“它可跟寡妇的心肠一样裹了一层冰呢。”
从旁观察这幅冬日小景的我们,倒是脚踏坚实的大地,平安无虞。这位高个儿青年自始至终都会身着双排扣西装,有几分像个工程师的他一直都会有亮闪闪的巨大汽车随时伺候,还有,虽说他是个德国人,而且在当时的历史时期还是个相当有影响力的德国人,波兰司机却一直都可以热络地跟他开开蹩脚的玩笑,不会有什么顾虑。
可是,虽有这样轻松的开场,我们却不可能以同样轻松的眼光看待我们这整个故事。因为这是个关于“善”如何战胜“恶”的真实故事,一次绝对可以精确测量、统计,毫不含糊的胜利。当你从另外的一极,从兽性的角度考虑问题时——当你一一历数“恶”通常会取得的那些可以预计和测量的胜利——自然容易做到明智、冷嘲、目光如炬,避免滥情的俗套,自然容易彰显“恶”的不可避免,而正是这方面构成了这个故事中可以称为不动产的大部分,可是“善”终究还是能归结为“尊严”和“自知”这样少数几种无法估量的德行。人类致命的怨毒正是小说家的主题,原罪也永远是历史家的母乳。可是要想描写美德却实在是桩冒险的买卖。
“美德”这个词儿用起来实在危险,我们须得赶紧解释一下:奥斯卡?辛德勒先生,这位在克拉科夫古老优雅的旧城区,将雪亮的皮鞋冒险踩上结冰路面的青年,可决非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人君子。在这个城市,他跟他的德国情妇住在一起,还跟他的波兰秘书长期有染。他妻子埃米莉自愿大部分时间待在摩拉维亚的家里,只是偶尔来波兰小住。不过倒要帮他说句话:对他所有的女人,他都是位彬彬有礼、慷慨大方的情人。当然,就“美德”的世俗含义而言,这也算不得理由。
而且,他还是个酒徒。有时他喝酒纯是为了陶然一醉,此外,他跟同事,跟官僚,跟党卫军喝酒可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他这样的酒徒也有,不过应该说极为少见:他在喝酒时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谨慎和精明。这一条又是个忌讳,因为就狭义的“美德”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该纵酒狂欢。而且,辛德勒先生的功绩虽说已彪炳史册,却实在有些含混可疑之处,因为他是在一个堕落、野蛮的体系之中,或者说至少顺应了这样一个体系以成就他的功绩的;而正是这个体系使欧洲遍布了各式各样残忍暴虐的集中营,使一个被抹去名字的民族统统成为囚犯,遭受灭顶之灾。因此,要讨论辛德勒先生不同寻常的美德,我们最好从一个试探性的实例入手,看看为了践行他这种美德他都去了些什么地方,接触了些什么样的人。
车开过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后,就在瓦维尔城堡黑色的阴影下行驶,国社党宠爱的律师汉斯.弗兰克就是从这里统治着波兰政府。跟任何一个邪恶大人物的宫殿一样,城堡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车子转向东南朝维斯瓦河开去时,辛德勒先生和司机都没有抬头扫一眼城堡的城墙。波德戈尔兹桥上的卫兵被派驻在冰冻的维斯瓦河之上,是为了截断游击队和其他违反宵禁的人员在波德戈尔兹和克拉科夫之间往返,他们对这辆豪华轿车,对辛德勒先生的相貌,对司机递上来的通行证已经非常熟悉了。辛德勒先生经常经过这个检查站,要么是从工厂(他厂里也有一套公寓)来市里忙公务,要么就是从他斯特拉斯泽维斯克果大街的寓所到他扎布洛西郊外的工厂。夜幕降临后他们也经常能见到他,正式或者半正式装扮,到这里或是那里出席一次晚宴,参加一个派对或进入某个卧室;或许像今天晚上这样,到离城十公里的普拉绍夫强制劳役营,跟党卫军上尉阿蒙?格特这个身居高位的享乐主义者共进晚餐。辛德勒先生素有在圣诞节的酒水礼物上慷慨大度的声誉,所以他的轿车没有多少耽搁就获准经过,进入波德戈尔兹郊区。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他人生经历的这个阶段,尽管他喜欢美食佳酿,辛德勒先生在前往格特司令官的晚宴途中,所怀有的嫌恶还是远远大于期待之情的。事实上,每次跟阿蒙一道坐下来小酌,都让他非常反感。不过辛德勒先生感受到的厌恶又不乏刺激,是古代的那种欢腾的憎恶感——就像中世纪绘画中法官对该死的犯人表现出来的憎恶。即一种刺激奥斯卡而非使他懦弱的情感。
阿德勒轿车沿不久前还穿越犹太人聚居区的电车轨道疾驶,昂贵黑皮装饰的车内,辛德勒先生照惯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过抽得异常镇静。他手上没有一丝紧张;他可真是个时髦人物。他的举止仪态表明,他很清楚下一根香烟、下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在哪儿伺候着。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当他经过寂静、黑暗的普罗克西姆车站时是否从酒瓶上暂时分了神,因为他看到一长串运畜车皮正朝利沃夫开去,运送的也许是步兵也许是囚犯,甚至也许真是家畜,尽管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离城约十公里的乡间,阿德勒轿车右转驶上耶路撒冷大街——这名字可真是个讽刺。在明亮的寒霜映衬下,首先映入辛德勒先生眼帘的是一座毁弃的犹太教会堂,然后就是那座不久前还叫“小耶路撒冷”的城镇光秃秃的外观,而如今这里是普拉绍夫强制劳役营,关押着两万名忧心如焚的犹太人。门前站岗的乌克兰卫兵和武装党卫军谦恭有礼地欢迎辛德勒先生,他在这里至少跟在波德戈尔兹桥上一样知名。
阿德勒轿车开到行政大楼前,然后开上一条用犹太人的墓石铺就的监狱小道。营地两年前还是一个犹太人墓园。格特司令官自称是位诗人,手边有什么隐喻、象征,都用来造他的集中营。这种破碎墓石的隐喻贯穿整个集中营,将其一分为二,不过并未朝东延伸至格特司令官居住的别墅。
营房过后的右手边,有一幢原来是犹太人殡仪馆的建筑。它像是在宣称这里所有的死亡都是自然死亡,皆属自然减员,所有的死者也都正准备装殓。事实上这个地方如今用作了司令官的马房。辛德勒先生虽说对这些景物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再见之下他可能还会嘲讽地轻嗽几声。诚然,如果你对新欧洲出现的每一桩小小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实都有感于心,它就会成为你背上包袱的一部分,越来越重。不过辛德勒先生能力超凡,扛得起这样的包袱。
一个名叫波尔代克.普费弗伯格的囚犯,当天晚上也正往司令官的别墅里赶。司令官十九岁的勤务兵里谢克到普费弗伯格的营房,给了他几张由一位党卫军军士签署的通行证。让这个男孩子头疼的是,司令官的浴缸里有一圈顽固的污迹,里谢克怕格特司令官洗完晨浴后会揍他一顿。普费弗伯格曾是波德戈尔兹高中的教师,里谢克就是他的学生,如今在集中营汽车修理部干活,能弄到去除污迹的溶剂。于是里谢克跟他一起去了趟汽修部,拿了根小拖把和一罐去污液。走进司令官的别墅总让人提心吊胆,不过也就有了机会,可以得到海伦.希尔施塞过来的食物,海伦是格特备受虐待的犹太女仆,心地仁厚,也曾是普费弗伯格的学生。
辛德勒先生的阿德勒轿车距别墅还有一百米的时候,已经引起群犬狂吠——大丹犬、猎狼犬,以及阿蒙养在屋外狗窝里各式各样的恶狗。别墅是幢方形建筑,带个阁楼。上层的窗户开向一个阳台。外墙环绕着整整一圈装了栏杆的露台。阿蒙.格特喜欢夏天在户外闲坐。自从他来到普拉绍夫,已经挂了不少膘。到来年夏天,他就会成为一个热爱太阳浴的大胖子。不过在这个特殊版本的耶路撒冷里,可没有人敢嘲笑他。
一位戴着白手套的党卫军中士早就在门前侍立。他敬礼后,将辛德勒先生引进房内。门厅里的乌克兰勤务兵伊万接过辛德勒先生的大衣和洪堡礼帽。辛德勒拍了拍西装的胸袋,确认一下他给主人带的礼物:一个镀金烟盒,黑市货。阿蒙在这方面已经是行家里手,尤其是对于被罚没的珠宝;要送他礼物,起码得是镀金的,否则对他不啻是种冒犯。
通向餐厅的雙開門邉,勒斯纳兄弟正在奏乐,亨利拉小提琴,莱奥拉手风琴。奉格特之命,兄弟倆已經把白天在集中营油漆店干活穿的破衣烂衫脱掉,換上他們保存在营房专为这种场合穿的礼服。奥斯卡.辛德勒知道,虽说司令官喜欢他们的音乐,勒斯纳兄弟在别墅演奏时却一直都膽戰心驚。他們太了解阿蒙这个人了。他们知道他喜怒无常,他们随时都可能被拉出去枪毙。他们俩勤恳谨慎地演奏着,希望他们的音乐千万别突然间毫无来由地冒犯了司令官。
参加格特晚宴的有七位男客。除了辛德勒本人和主人,男客包括克拉科夫地区党卫军头目朱利安.舍纳,已故海德里希的安全机构SDSD是Sicherbeitsdienst(党卫军安全处)的缩写,为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的两个情报机构之一。克拉科夫分部负责人罗尔夫.楚尔达。舍纳的党卫军军衔是Oberführer,介于上校和准将之间,陆军编制中没有对应的军衔;楚尔达的军衔相当于陆军中校。格特本人的军衔是上尉。舍纳和楚尔达是真正的贵宾,因为这个集中营就是归他们管的。他们俩都比格特司令官年长几岁,党卫军的警察头子舍纳因为秃顶、戴眼镜而且略显臃肿,看起来绝对是个中年人了。虽说如此,由于他的被保护人放荡的生活习惯,他跟阿蒙之间的年龄差距看来并不太明显。
最年长的男客是弗朗茨.博施先生,一战老兵,普拉绍夫数家工场的经理,合法非法的都有。他还是舍纳的“经济顾问”,在克拉科夫城内也有商业利益。
奥斯卡很是鄙视博施和舍纳、楚尔达这两个警察头子。可是,跟他们合作却是保住他自己扎布洛西工厂的关键,所以他经常给他们送礼。男客里奥斯卡觉得有点痛痒相关的只有尤利乌斯.马德里瑞施,普拉绍夫集中营内马德里瑞施制服厂的老板,还有就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雷蒙德.蒂奇。马德里瑞施比奥斯卡和司令官格特先生年轻一岁左右。他有魄力有胆略,又有仁爱之心,若要给他集中营里靠囚犯发财的工厂辩护的话,我们只需提出一点:他工厂里雇用了近四千名囚犯,也就等于保住了这四千人的性命。雷蒙德.蒂奇四十岁出头,瘦弱、孤僻,不喜交际,在这种场合能溜就溜,他是马德里瑞施的经理,成卡车地为他的囚犯偷运食品(光这一条就够他在蒙特卢皮赫监狱、党卫军监狱或是奥斯维辛蹲一辈子了),对马德里瑞施言听计从。
四位女客都比任何一位男客都年轻,精心梳理的头发,身上都穿着昂贵的晚装。她们都是克拉科夫城内的高等妓女,德国人波兰人都有。有的是这里晚宴的常客。之所以有四个,是便于两位校级军官从容挑拣。格特的德国情妇玛约拉在他举行这类欢宴时通常都待在城内的公寓里。她将格特的晚宴视作男人的场合,因此对她敏感的神经而言是种冒犯。
毫无疑问,两个警察头子和司令官都以他们的方式很喜欢奥斯卡。不过他身上还是有种怪怪的东西。他们宁肯将这种怪异归结为他的家族起源一笔勾销。他是苏台德苏台德地区位于捷克、波兰和德国交界处。德国人——就他们而言就像阿肯色之于曼哈顿,利物浦之于剑桥。有迹象显示他不能算是思想纯正,不过他出手阔绰,从他那里可以源源不断得到各种稀有日用品,他还能手持酒杯,表现出松弛有时甚至是粗豪的幽默感。他是你会隔着整个房间朝他微笑、点头的那类人,可要是你马上跳起来对他过分殷勤就没有必要,甚至有欠明智了。
那两位党卫军军官注意到奥斯卡.辛德勒的入场,很可能是因为他在四位姑娘中间激起的战栗。在那个年代认识奥斯卡的人,都会说起他那种从容的磁性般的魅力,女人对此尤其招架不住,凭借这种魅力他简直无往而不胜。那两个警察头子楚尔达和舍纳这时注意辛德勒,可能是为了赢得女客的注意。格特也趋前一步跟他握手。司令官跟辛德勒个头相仿,三十出头就这么肥胖本来就显得不正常,现在又加上他的个头,那感觉就更加突兀了,仿佛一个高大的运动员身上硬贴了厚厚一层肥膘。他那张脸看似完美无缺,只是眼睛里闪着酗酒贪杯的亮光。司令官开怀痛饮的本地白兰地,数量着实惊人。
不过,跟普拉绍夫和党卫军的经济天才博施先生相比,他还是小巫见大巫。博施先生顶着个紫红的酒糟鼻;本当属于他脸上血管里的氧气,多年来似乎都跑去滋养酒精里的亮蓝色火焰了。辛德勒朝他点头致意,心里明白博施今晚上又要照旧诈他一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