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小道向前面林子里走去。
林子尽头是一座高耸的断崖。
断崖那一边,可以清晰地听到大海的咆哮。
已经没有路。要么回头,要么顺着怪石嶙峋的陡壁爬上去。
他顺着海滨的沙滩一路走来。不久前,沙滩被一条突起的水泥海堤挡住。海堤的一边是正在涨潮的海,另一边是一座位于城市边缘的渔村。
他可以回去,并且已经想到了,但终于没有回去。
他进了村子,向一个一身鱼腥味儿的中年渔民问路。
“请问,前面还有路吗?”
渔民四十岁上下,有一双大黄鱼那样的鼓眼。
“你是去海边吧?”他仔细打量了江白一眼,格外看了看年轻人白色军装肩部的黑牌牌。“有路,往前走吧。”最后,他肯定地说。
江白穿过这个建在高低不平的海滩上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些旧式木板房,家家户户的菜园子围着竹子或木板的篱笆,歪歪斜斜,上面搭些五颜六色的衣裳。鸡和猪自由地在坑洼不平的村街上行走。几个脏兮兮的、只穿上衣的光腚孩子在水坑边用树枝钓鱼。
村街在一个大水坑旁分为两岔,一条向前,一条向右。他想了想,直着走过去。
很快就出现了林子。林子的边缘是榆、橡、李、桃,进去后便全是水杉,越向前越密,路也越窄。
后来,就剩下了一条细如游丝、若断若续的小道。
落叶很厚,散发着剌鼻的腐烂气味。村里的人大概也不常来这里。
走了很久,好不容易走到林子尽头,迎面就看见了它。
他将头向后仰成一个直角,朝崖上看。也不能说刚才那个渔民说得不对,崖壁上是有一条鸟道。一个个石棱上残留着白色的鸟粪。勇敢者必须壁虎一样扒着石棱爬上去。
往回走吗?
不。
也许还会遇上那个渔民。见他原路返回,此人会怎么看他?
往上爬!
他手脚齐用,向崖上攀登。
很快就有了悬空感。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要将他从石壁上拉向身后的虚空。这种感觉与站在陆地上不同,也与随教练潜艇潜入海底不同。
一棵草长在悬崖上就是这种感觉?
两丈高时,手有点发软,脚下打了一次滑。鸟道在断壁上朝海的方向盘旋。一回头,他发觉自己正高高攀附在断崖向海一方的石壁上。
下面是黄昏时深墨色的海水,一波波涌过来,扑向崖底嶙峋的礁丛,发出惊天动地的、沉闷的轰响,撞起高高的、四散的浪花;浪花落下去,再发出訇然一声闷响,浮起大片大片暗白的泡沫。
一只双翅上带白色斑点的鸥鸟在断崖的半空处、他的脚下盘旋。
它想干什么?
它以为我是一只壁虎,可以做它的食物吗?
只要它朝我俯冲一次,我一滑手,就会像一枚五克重的石子,打着旋坠向狼牙般锋利的礁丛,成为好几团不相关连的血肉,被浪花卷入大海。
头猛然有点晕。
不能往下看!
也不再向后看,他抬头向上。本来只想看看距离崖顶尚有多远,却一眼望见了天穹。
人可以距苍天如此之近吗?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它那墨玉般的质体。又仿佛它只是一团宝石蓝色的烟霭。
你自己也正在融化进去,成为这充满宇宙的神秘的蓝色质体或烟霭的一部分。
西方的海面半噙着一轮残阳。广大如血的金黄平铺在海面上,铺在散播于海中的众多小小的乌黑的岛礁之间。大海和岛礁,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亮丽耀眼的辉煌。
正前方极远处是一条长长的、白亮的、差不多笔直的海天线。它将天空和大海分开,将无垠的鼓胀动荡的墨蓝色液体与更加广大深邃的宝石蓝色的烟霭分开。这道时刻奔涌着扑向海岸而又永远被滞留在原处的白色浪线自己,就是一道令人惊叹的壮丽景观。它将海的世界一分为二,又用自己醒目的亮白色将世界连接为一。
天和海。再加上他。这就是此时此地全部的世界了。某种终极的事物距离他这么近又这样辽阔。他的心胸随之廓大起来,似乎能包容眼前所有的景观。
他忘掉了置身何处的危险,一点也不后悔攀登这座断崖了。
继续爬!
他收回视线,贴近地注视着崖体。在这个荒凉的城市之角,这个草也不生几棵的所在,崖体赤裸裸地从陆地和大海的连接处耸起,所有的石块都保留着远古洪荒年代岩浆喷发后冷凝的初态。它如同一个奇迹,一个巨大的柱石,峙立在天和海之间。
巨大。他想。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目睹的一切都只能用巨大来感觉和思考。天空,大海,断崖,都是巨大的。
时光也是巨大的,时光在崖体上化作一条条巨大的裂缝。每一条裂缝都能让他侧身而入。
还有一种东西也是巨大的。
他突然意识的一种心惊魄动的感觉。
天空、海洋、断崖。全是些原始的、非人的、来自荒蛮的宇宙深处的巨大。它们似乎就是伟大和永恒这两个词汇的本初含义。不仅如此,它们还让你想到:它们是伟大的,却又是造物者手掌上一些最微小的突起和纹络。
他在这座城市就读了三年多,这样的海滨景色和它的含意还是第一次领略。
到崖顶去!那里视野更开阔,海景会更壮观!
他一点恐惧也没有再想到,异常敏捷地攀上了崖顶。
崖顶有百余平米大小,基本上是平坦的。
一些巨大的石缝将它分割成几部分。石缝间生着稀疏的蓟草,开着粉红的花。
他向前方望去。
夕阳残照下的海,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伸向目光的尽头。脚下是黑白相间的浪花劲拍的礁丛。那只孤鸥还在他脚下贴着崖壁翻飞,寻觅,凄凉着尖叫着,掠过海面,向远方飞去,不一会儿又飞转回来。
“啊!--”他伸开双臂,忘情地喊起来,“啊--喝--喝--,我--来--了!--”
没有回声。眼前的世界太空旷了。
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他猛地回过头来。
崖顶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姑娘。
她站在他身后不足两米处。崖顶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他惊讶地望着她。最初一刹那间甚至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爬这么危险的断崖,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
确实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
他就读的是一座美女如云的城市。国家一级的文艺团体每年都要来这里招收漂亮而有天赋的演员。与她们相比,她说不上漂亮。
但也在水平线以上。修长的身材,削肩,长发。一个国家级著名男演员曾在电视上说过:Y城的女孩子与别处的女孩子的优势仅仅在于她们有腰。别处的女孩没有腰。
这个女孩子也有腰。
有了腰,即使立着不动,你也能感觉到紧要处多出了长度与曲折,它们使她的身躯突然多了动感、灵透和婀娜。
有了腰就有了颈。颈长恰到好处。一张鸭蛋形的脸。像城里所有女孩子一样,妆化得很淡,却十分注意细节。对细节的不动声色的注意使她的眉眼端正、娇美、突出而和谐。
一袭白色针织短衫,胸前绣一朵小小的大红的蔷薇花。下面一条黑裙,裙裾很长,边缘也绣着一圈细碎的大红的蔷薇花。
整个人是一种含蓄的、清水出芙蓉式的亮丽。
后来他一直想这个漂亮的女子为何最初会给他留下不太漂亮的印象。后来明白了:她的身材相对瘦削,胸部也不大丰满(据说Y城的女孩子最讲究的是胸部恰到好处的丰满),有点弱不经风,甚至让他怀疑她是否健康。
其次是那副眼镜。它们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小了很多。这副近年十分流行的大镜框眼镜像一道面具,遮掩了她面部最有光彩的部分。
……
这一瞬间她也在望他。目光是不愉快的(这一点容易理解,他的到来打扰了她),孤傲的,挑剔的。当它们向下移动打量他全身的时候,江白觉得自己正被对方的目光所分割(这一点不好理解,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怪物)。这样的目光,让这个漂亮的女子突然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她比他来得早,大概一直在崖顶迎风伫立。他想。强劲的海风鼓起她的短衫,将长发和裙裾飞扬起来。她似乎一直在眺望大海,镜片后面的眼睛细眯着,神情中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也许没有忧郁。那只是他的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