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在镜子里端详一个女人三十岁的模样。三十岁的女人有皱纹了,这一点我并不奇怪。我从生下来就有皱纹并且从来不曾消失过,因为我几乎没有过平坦的日子。这一天,除了我丈夫,没有人记得或者祝贺我的生日,家里很安静。我安静地与镜子里的自己对望。脑子里想的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如果这个女人现在生孩子的话,已经是高龄初产妇了。高龄初产妇将会遇到很多生理方面的问题,对孩子将会非常不利。
这一天,我从书本上学习来的,与高龄初产妇有关的种种疾病像蛇一样悄悄爬进我的心里,从此怎么驱赶也赶不走它。
我开始长时间地倚靠在窗前,望着马路上的行人。我仿佛若有所思,其实心中空洞无物。黄昏的浓荫里,走过来一个孕妇,穿着漂亮的孕妇裙,慵懒而又自信地依傍她的丈夫。不一会儿,又走过来一个孕妇和他的丈夫。在我眼里,散步的人群里孕妇最是醒目。她们的脸蛋无论漂亮与否,却都拥有一种女皇般的神气。我被她们深深地吸引。后来终于忍不住对我丈夫暴露出我对孕妇的羡慕。
我丈夫说“:你用得着羡慕她们吗?”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生孩子的问题上,我的任性充分地表现了出来。我一旦拥有了某个念头,便会不顾一切地要达到目的,而且会变得一点不讲道理。
我自己曾经再三考虑的结果被我自己轻率地推翻了。重重困难都被我弃之脑后。甚至连写作也被我暂时搁到一边。我为什么写作?我要事业做什么?我要名利做什么?我要江山做什么? 身为女人,却做不成孕妇生不了孩子,那岂不是白做了一场女人!
我像一个没有子嗣的皇帝一样,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要怀孕生子。本来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当我想要孩子却没有怀孕的时候,我对自己是否正常都产生了怀疑。我皱起了眉头,有了难言的心事。直到我自己突然醒悟,受孕是要有过程的,又不是写小说,说写就可以写的。我还是学医出身的呢,着急起来,连基本常识都不顾了。那是一九八八年初春的时节,天上下着小雨,我居住的水果湖绿树成荫,空气格外清澄明净。我从水果湖省直机关门诊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妊娠试验的化验单,那上面盖着一个鲜红可爱的“+”字,它表示妊娠阳性,我怀孕了。我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迈步,向所有的行人微微含笑,心中柔情似水。我想那天即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会面不改色心不跳。我终于体味到了女人的一种幸福感觉。这感觉来自对于自己创造能力和孕育能力的发现,很奇妙,觉得自己像魔术师一样有魔力。我是多么感谢我的孩子啊!是他赐给了我这种幸福之感。他在他生命刚刚萌芽的时候就为母亲带来了一种独特的别人不可能拥有的幸福。
一九八八年夏天,怀孕八个多月。穿着自己缝制的孕妇裙,在丈夫的陪同下天天散步,以为这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晚上,我试图把这种幸福感觉传达给我的丈夫。他却一味地傻笑。我看得出来,他万分高兴,可他无法体验那种特殊的幸福。可怜的男人!我这才明白苍天是多么公平。它虽然给了男人女人所没有的东西,却也给了女人男人所没有的东西。暗夜里,我恭顺地仰望苍天,祈求它保佑我的孩子健康成长,祈求它保佑我的孩子聪明漂亮,祈求它保佑我的孩子能够顺顺当当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漫长的等待由此开始。
我进入了另外一种人生状态。脑子里什么大事都不想,社会上发生什么轰动的事情都不觉得奇怪,整个人有一点傻乎乎的。所有的意志完全支配着眼睛向里面凝视,与肚子里面的孩子隔山隔水始终相望。
我为自己缝制了孕妇裙,裙子做得很漂亮。我享受到了丈夫细心的呵护:你别太累了!下楼梯当心啊!想吃什么东西就说啊!每当这些时候,我心里就特别滋润。女人就是好哄,明知只是一句甜话儿,可女人人生的某个阶段就是想要这种甜话。我也开始由丈夫陪同着,每天在薄雾的东湖边散步。总之,在我渴望怀孕时候那些十分小女子气的向往,我大都得到了。我想我得承认的是,这些小情调小细节有着它不可替代的乐趣,也有着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它是一个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的刺激素。严格地说,结婚并不能完成女人质的变化。性关系也就意味着女性身体里面破了一张粘膜而已,与口腔烫伤没有根本区别。怀孕才是女人的分水岭。一旦你怀孕了,你就不再是女孩子,而是女人了。身体曲线的变化是外表的,许多变化谁都看不出来,包括女人自己。但是,女人开始有了带着奶香味道的柔情,也有了刻薄和坚定。有很多事情,从前她不会想到,也不会去做,现在就不同了。从前她看人漫不经心,现在她目光如炬,一眼就要判断对方的好坏。她必须爱憎分明,以便保护她的孩子,她与护崽的母鸡一模一样。
所以,初孕的喜悦还没有过去,我马上就开始面对种种严峻而复杂的现实问题。
首先是我国的国策 计划生育的问题。
从前以为,计划生育就是大街上的宣传画:只生一个好。到了怀孕以后,我才知道国家对育龄夫妇的要求,不仅仅是只生一个孩子,还要按国家规定的时间来生。说是要控制人口的密度。如果说我们单位今年没有生育指标,我就不能够擅自生养孩子。偏偏我们单位管理计划生育的同志说“:还真不知道我们今年有没有指标。”
顿时我的喜悦就被吓跑了一大半。
我们的同志说“:怀孕之前你应该说一声啊。”
我的脸涨红了。想要怀孕这种事情怎么能够事先对别人公开呢?这是女人自己的秘密啊!神秘即是惊喜所在啊!
令人尴尬的是,国家政策不管个人感情。我必须去补办生育指标。经过我们单位同志们的帮助和努力,我终于拿到了一张巴掌大的发黄的纸片,上面字迹模糊,但是它代表国家管理机构,它上面盖了一枚鲜红的公章印迹。就是它决定了我腹中胎儿生死存亡的命运。我用手指触摸了一下这枚公章,眼睛就湿润了。
有了这张纸片,我和我丈夫就开始跑路。我们在武汉市管理计划生育的各个部门奔走,领取各种小本本和各种卡片,交纳各种费用。由于没有经验,我们跑了很多冤枉路,挨了办事员不少的呵斥。我大略计算了一下,连同孩子出生以后的上户口,办理独生子女证、医疗证、粮油关系等等,我们所跑的路程加起来等于地球赤道的半周。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两万多公里。为了一个孩子的合法出生和成为一个合法的社会人,我们居然跑了这么多的路!将所有证件跑齐备并且计算出两万多公里的那个时刻,我的眼睛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