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人们越想越怕。
辉矮子请郎中来治病。郎中把了脉,查了舌,打了针,脸色还是阴沉,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来路不明,用心太险,吃药打针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郎中深深地盯了辉矮子一眼,似有什么意味,说什么也不收医药费,撑着雨伞匆匆走了。
辉矮子着急,又去请磨盘岭的法师。法师名气很大,号称白云半仙,据说晚上回家时嫌路远,便在湖面上忽悠悠如履平地抄了近路——有人看见过的。但他还只走出磨盘岭的山口,离这里还有整整六七里地,鼻子在风中嗅了嗅,掉头就往回走,还气呼呼地抱怨:“这种烂事也找我,我一个人再狠,如何打得三个人赢?”他说什么也不上阵。至于他说的三个人是谁,还有他如何知道要迎战的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或者四个人,这些都言之不详,旁人没法明白。
辉矮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儿子继续高烧,在抽搐中脸色发青和全身变冷。下葬的那天,他在坟前昏了头,忍不住对自己的婆娘来了一通毒骂:“……我说了要还,你贼娘养的不还。你这下甘心了吧?你是留着钱买棺材啊!你是要留着钱买灵屋啊!你这个烂货一心一意要绝老子的后灭老子的族啊!”不用说,悲愤之下吐真言,村里人都听出了这一段话中的隐情。其实,这些年有难的人家不少,但这些人家是否都有隐情,是否都属于什么报应,不是一件说得清楚和查得明白的事情。但人们都拿辉矮子说事,偷偷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远近四乡的人都在闪烁其辞心惊肉跳。季窑匠又来了吗?嗯,又来了。季窑匠去年不是来过了吗?嗯,今年又来了。他们如此交头接耳心照不宣,好像季窑匠没有死,永远不会死,永远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无处不在的成员,随时可能出现在某一张门的后面,某一张床的后面,或者从某个废弃的土屋里探出蓬头垢面的头来。他们议论辉矮子家的、黄三家的、罗海家、清远家的动静,说他们病床前季窑匠的什么声音和口气,说他们当年与那个窑匠的可疑交往,当然还不会忘记对门山上的麂子——据说那是一只少见的白麂子,近年来出没在对门山上,叫的声音特别悠长和尖厉,深夜里呜啊一道长音,像孩子的哭喊,十里之外也听得到,附近村子里更有叫声中的瓦片和砖块突然开裂。人们说,白麂子一叫断无好事,瓦片与砖块开裂更是窑匠出场的预告,声音所及之处,必有一家遭殃。
人们说,季窑匠入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不就是一身白吗?你想想,这只麂子的白色怎么没有点来历?
村里有一些猎户,专门与野猪、野羊、兔子、野鸡什么的过不去。有的神枪手把茶盅往空中一抛,提枪就能将其击个空中粉碎。但枪法再好的人,也不敢去碰白麂子。以至这只白麂子越长越大,偶尔见过它的人说,这些年下来,它已经有一扁担高,一门板长,在岭上出没的时候,挤得枝叶哗哗哗地两边分,像轮船排出滚滚波浪。它也越活越横蛮,在小路上碰到砍柴的或者挖药的,根本不让路,直愣愣地盯着你,呼呼呼地出粗气,逼着你远道绕行。有一次,它还跑到村子里,在小学校的球场里大大方方绕场一周,吃了几个不知谁晒在那里的红薯,吐出薯皮,扬长而去。
这只白麂子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恐惧。如果有孩子不收哭,大人就可能警告:“你再咧,你再咧,白老爷就要来了!”
白老爷就是指白麂子。
白老爷果然能够吓得全村的娃崽们一声不吭。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在意白麂子。茂爹当年还清了八角钱,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从来都很清静,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没有了,挑着箩筐去捡点骨肉零件吧。没想到的是,他们哭哭泣泣地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竟然毛发无损,还捡了身边一窝野鸡蛋,用一角衣襟兜着。他的子女也都有出息,一个当上了中学教师,一个当上了汽车司机,还有一个在读博士研究生,据说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脑袋,了不得,研究机器人的脑袋啊,与研究脚板或屁股的岂可同日而语。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白麂子。他心中无冷病,以前对季窑匠不但不曾欠钱,而且还今天送个南瓜明天送把苋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孙子考中学落榜,读异价生亏了几千。接下来祸不单行,他自己脑袋又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昏天黑地恨不得立刻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以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为什么张三不瘫李四不瘫,惟独他的身上出鬼?要瘫就好好地瘫,合情合理地瘫,有桥有路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搞得村里人偷偷摸摸地戳他的背脊?一天,辉矮子在路上碰到过他,叫了一声“村长”,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好像熟人在同一个婊子家里撞上,有点原来如此的惊讶,又有点连裆共裤的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