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这一夜必定是明月当空的,那窗口的深灰色铁枝,在发着微微的银光,想必是外头有月光洒下来所沾的一点光彩。
庄竞之这些天来,再不能头一沾枕,就睡去。
她是有点忧虑。
实则上,入狱整年,她反而心安理得,每一夜都睡得很安稳。
大仇已报,整条生命忽然之间如同虚设,只每日规律地操劳、进食、睡觉。
庄竞之没有埋怨、没有懊悔、没有犹疑。
她决定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做囚犯有她生活上宁静与平和的一面,一切都由人安排,只须按着既定的法则,一步步遵行,就可以了。
人生还有比这更安乐、更不用操心、更不劳费神的吗?
除了失却自由。
然,自由对于庄竞之,其实老早于她童年十岁的那年,在中国广东之北,曲江县韶关的一个叫马霸的乡镇,山边的那条小溪旁,认识了杨慕天之后,就已经丧失了。
杨慕天猜测得对,庄竞之从无或缺地爱着他。
理由跟杨慕天解释自己对庄竞之的感情一样。
在世界上,几难有跟他们匹配匹敌,等级齐量的男女!
因此,他们无法以他人取代对方。
唯其庄竞之自懂性开始,就以杨慕天为生活的唯一重点,积习难返,她自知今生今世都无法逃脱这个男人的魔掌了。
深爱一个魔鬼的感觉是怪异、矛盾、刺激、难堪的。这种混杂的感情折磨了庄竞之很多很多年,甚而直至现在。
对于一个自己奋不顾身、万死不辞地挽救过三次的男人,那种灵与欲的深刻,不可忘怀、不可磨灭,是根本长存的。
然,偏偏就是他,把她出卖。
最可怜的是,他第一次接受良心考验,就过不了关。
这证明什么?只可以证明两件事。
其—是杨慕天人面兽心,其二是他压根儿就不当庄竞之是一回事。
这两件事,都是叫庄竞之伤心欲绝的。他的辜恩负义、忘情弃爱,证实了庄竞之把整个人的心、血,以致生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杨慕天之举,是无意义的、自取其辱的、混帐愚憨的!
庄竞之是一直在这种理智与感情、正义与邪恶的互相冲突中让自己从新一步一步建立起来,发迹起来,以致在人海江湖上光芒万丈、锐不可当。
故事的前半部是庄竞之运用手上的资金、权势、地位,布下天罗地网,引诱杨慕天跟她共同作出商业犯罪勾当,然后翻身一根回马枪,把对方打下马来。她自任污点证人,将杨慕天绳之于法,以致双双入狱。
幕下之后,庄竞之吁一口气,累得不能再思考、再感觉。
她几乎在这一年,视囚犯生涯为心灵上的休养生息期。
可是,时间过得飞快,故事的下一幕,即将要筹备上映了。
这一回,无可置疑,必是杨慕天的大报复。
她,庄竞之如何应付?如何逃过大难?抑或如何败下阵来?
千头万绪,都必会自她出狱的一天起,开始发生。
而这一天,转瞬即至。
当一直派守她监仓的女惩教主任在前几天小休时,向她提了一句:
“你快要出去了吧?”
庄竞之就呆了一呆,然后省起,她人生的恬静期已近尾声。
真值得无奈地苦笑,一个差不多拥有大太阳之下所有可爱东西的女人,会视监禁为难能可贵的人生驿站,以监狱为平静的歇脚处,真是太凄凉了吧!
自从脑海中有了快要重出江湖的印象,庄竞之就开始睡不好了。
她一直辗转反侧,这么个翻来覆去的动作做上了整整两小时,也是疲累的,且令她觉得饥肠辘辘,突然有了一种要吃东西的冲动。
这个冲动最最最恐怖,会令她记忆起从前的一段极悲惨的日子。
庄竞之赶快坐起来,想办法找一些东西吃。
她从枕畔靠近墙角处摸呀摸,终于摸出两块饼干来。
这是她的私伙。在监狱里,每个囚犯都要工作,她尝试过织藤椅、串人造丝花等。各人得到工资,可以拿去买些接济自己的私伙。女囚犯多数把钱换香烟。然,庄竞之不抽烟,故而她换饼干。
尤其监狱的晚饭开得很早,未到六点,就已用膳完毕。再到七点多,分配一杯饮品,如牛奶之类,就得等天光,才再有机会进食了。故此,午夜梦回时,要抵受的不只是心灵的孤清寂寞,还有可能是实斧实凿的肉体捱磨。
天下间,没有比肚饿更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