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自从七十年代初叶我借着股票翻了身,一直本着以香港为根据地的意念,怀抱着信晖给我的挚爱与耀晖予我的信心,还有唐襄年的友谊和辅助,我已稳步而成本城的巨富。
一切的顺境与金旭晖的潦倒是个强烈的对比,有什么比原谅他更使结局完美?
跟不是对手的人再论高下,是大大辜负兼侮辱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与智慧。
耀晖说得对,金旭晖一生不至于会一无所有,他将永远拥有方惜如对他的一份赤诚挚爱。
近这十多年,我也没有见过方惜如。只曾有一次,当我的座驾自麦当奴道那幢自建的顶级华厦驶出来时,我望见对面马路有一位很上了年纪的妇人,是相当面熟的,汽车在她身旁擦过,我再回望,是方惜如无疑。
她怎么会如此地显老?
我立即从倒后镜中看自己,还是丰容盛貌,富态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远了。
期望她心境是开朗的,到底,她得偿夙愿,跟在金旭晖身边过她的下半世。
她的这个结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乐不可以表面论定。
我一直把方健如照顾得很好,她是绝对地衣食无忧。
自从七三年股市崩围,地产不振,她双手送回麦当奴道的几幢房子给我进行改建之后,我依然在新厦落成时把其中一个单位给她带着咏诗居住。
金咏诗所获得的教育与享受,跟她的三位异父异母兄姊完全没有两样。
我相信穷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一场战争结束了,赢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升平,张扬战绩,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为金信晖和我的那三个孩子积福,也应对健如和咏诗留有余地。
事实上,金咏诗是慧质天生,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肯定的是她遗传了方健如的明丽豪迈,而没有她的疯狂。
在今日,金家四个孩子,最能帮助我发展业务的反而是勤奋而又有商业天分的金咏诗。
在很多件我特别给予她负责的商务职责上,她都表现得相当出色。我是由衷地赞美这个孩子,的确是可造之材。
有时我不禁想,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会遗传了如此优异的质素。
咏诗的那双单眼皮令我经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类型眼睛的男士来,下意识地去探索这个我绝对有可能一辈子不会知晓的秘密。
无疑,我对咏诗是器重的,但,现实经验深刻我心,我已不可能不对任何人加以防范,绝对不会再犯年轻时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个限度。万一方健如误以为今时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稳是她应该得的,又无事兴波,怂恿女儿争夺金家的大权,掀起又一场家族风暴,那可不是我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里有数,发觉不是金信晖的亲生儿,依然以金家人的正式身分在家族事业内举足轻重,稍稍满足了她的遗憾,不再生事,平安过掉这一生就好。
别说这金咏诗到底是健如的女儿,就连曾出卖过我的李元珍,我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让她留在身边办事。这其中是因为李元珍可以功过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说到尽头一句话,李元珍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过我的耳目,我的不追究是宽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我的几个亲生儿呢,以咏琴给我的烦恼最多。名门千金可能有的问题,这家伙完全不缺,不论在工作表现与恋爱上都老是毛病丛生,弄得一塌糊涂,经常地害我生气。可是,翻心一想,什么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咏书倒是个最得我心的孩子,她美丽聪明勇敢纯直。
可惜,她不喜欢从商,念了个博士学位之后,在二十世纪末的今日这个后过渡期内,竟立志从政,说是要为香港尽忠出力。这就令我担心了。
政治这门游戏,比什么都难缠、黑暗。咏书的性格尤其不适合政坛。而且她年纪轻轻的,有大把经济势力作为后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我已严重地警告过她说:
“我不反对你为本城繁荣安定而努力,但请你记住,有国才有家。别头脑简单,中了计去帮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在这最后几年还把香港抬上国际政治舞台去,乘机引狼入室,用国际干预来牵制中国。我出生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年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你从政的话,若假借民主为名,去损害民族自尊,有伤国家利益与香港安定的事,我警告你,上场无父子,我一样对付你。”
咏书习惯性地睁圆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妈妈,你怎么如此偏激,既说八国联军的时代已成过去,仇外一样的不可取。”
我立即截了她的话:
“你是中国人不是?你今天能穿金戴银,呼风唤雨是不是?告诉你,这全是对国家有信心所致,六十年代暴动,七十年代股灾,八十年代宣布主权回归,我通通把香港的产业守住,还誓无返顾地竭力加注码,才有今日。八个字你给我谨记:血浓于水,饮水思源。其他的解释,都是废话。”
咏书没有言语,她的眼神漂亮而迷茫。
由着她思考去,总之有什么行差踏错,我才来对付她。
经历了这么多年而屹立不倒的我,当然有我的专横与霸气,一言堂也代表着很多很深的真理。
至于金家唯一的男丁金咏棋,怎么说这个儿子好呢?
人根本是俊美的,才华就不过尔尔了,诚然,小心栽培,刻意教育,只要有耐性的话,铁柱也可磨成针。最麻烦是他对其妻顶爱重,几乎言听计从。这就令我有一点点的心不安了。
今日摆下盛宴娶回来的一个儿媳妇,会不会又与我起另一场惊涛骇浪的豪门斗争?不得而知。
戴这条绿宝石钻石颈链的人,一如中国武氏王朝则天皇帝发的珍珠凤钗。我如果发觉女儿或是儿媳有什么不规不矩,不如我意,不遂我心,我就把“明天会更好”相赠,看她能不能如我般斗赢命运,转危为安,翻身再战,大定天下。
还有我的不弟康如,讲起来也自要相信“庸人福厚”这四个字。他从小就是平凡之辈,长大了,也安心过平凡生活。康如往美国侯斯顿念完学位之后,很喜欢外国生活,干脆在该城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找了一份银行职位,安居乐业。我把那十亩土地让他管理,他全家住到金氏庄园上去。也唯有他经常上儿时玩伴金耀晖的坟了。想来,这是父母在天之灵的庇佑,让方家的儿子生活过得最是祥和与优悠。
若再讲我儿我女的金家第二代故事,那怕又是另外的一本长篇小说了。
我站起来,拿手拢一拢我的头发,整一整晚装,镜前花甲开外的人,依然有我的魅力。
我的好朋友唐襄年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心如,你毕生的魅力不但在于事业,更在于你未曾争取强求而获得的情爱,这是世人所不会知道的。”
襄年指的是他对我的感情。他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谛真义表现于三个男人的行为思想之上。
到今日,我已成为一个灰色地带的人物,非全善全恶,有我不可否认的天生人性弱点与后天祸患培养而成的高强自卫本能。可是,我可以自慰的是,我未曾耍过手段,只以真性真情真我去赢得三颗赤裸的情心。
裸情,不一定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