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正要离去,一回身看见了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站着,凝望着我。
我想,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恩仇情欲,在本城即将回归祖国的过渡期内都应该越来越少冲击、越稀薄才对。已经走入大时代的人生,是以不同心情与方法处理的。
我庆幸在重重劫难之后,在个人最挚爱的人生伴侣离世后,我蓦然发觉生命的意义不单在于私情私怨私欲私望私心私爱,必须放眼前望,有更多值得去奋斗的事,正等待着自己去办。
故而,面前的这一位,原本代表着过去的恩爱情仇,都应该在今日起,一笔勾销了。
我缓步走过去,对单逸桐说:
“怎么会来?”
“摇电话至你办公室及家里,甚而你座驾,都找不着,忽然心血来潮,觉得你或会来上坟。”
我点头,望一眼地上,犹有两人的影子,太阳怕是快要下山了。
我再抬头望单逸桐,在夕阳余晖之中,他神情显得额外的专注,态度竟是从容的。
凡是心无所愧的人,才会有这种自豪自信的潇洒表现。
我是这样子看单逸桐,那么单逸桐又怎么看我呢?
单逸桐还补充一句:
“我相信你会来上坟,把有了江家第三代的好消息告诉你父亲。”
我这才猛地想起先前的布局来,我不觉粉脸涨红,微垂着头道:
“是的,孩子是江家的第三代。”
单逸桐说:
“我兄长在天之灵也会告慰。”
他竟这样说,我蓦然抬起头来,睁着眼看单逸桐。
单逸桐用双手温柔地轻轻地捉着我的双肩,说:
“我并不愚蠢,在你的行为与心上永远容纳不了‘庄尼’这种人。”
“我的确曾有过一次的‘庄尼’。”我说。
“感谢你,那只不过是一次永不会再有的例外。”
“你不怀疑我?”
“小葛会选择相信你的安排,因为这令她有足够力量生存下去。可是,我不!”
我伏到单逸桐的肩膊上去哭泣起来。
活脱脱像个准备牺牲而受刑的犯人,骤然有人明白我的忧郁,这真是太大太大的喜悦了。
单逸桐轻拍着我的双肩,轻声道:
“不用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是属于大地、属于香港、属于中国的,他不必寻根,他的根就在此。福慧,好好地把他养大,培育成一个在五十年不变的香港中为本城之繁荣与安定作出贡献的人。”
我揩干了泪,肯定地点了头。
“我们走吧!”
单逸桐说罢,轻轻搀扶着我的臂弯,走离墓地。
淡金的阳光,投洒在再没有人间恨怨的一大片坟地之上,竟也令走在坟场的人儿心里平添一份坦然与无惧。
今夕吾躯归故上,他朝君体也相同。
生命一定有限。
只要在世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抱拥着无愧的心情,就会踏出稳健的步伐,向前迈进,正如我的此刻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