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汉至谊也是归心似箭，母亲没答应陪她在纽约小住，要冼图护送她回了香港，已是至谊的一重牵挂。没有见小弟至诚好一段日子，又是另一重顾虑。自父亲去世，至诚差不多在自我摸索中继续生活，究竟缺了些什么，还真是做姐姐的至谊所关心的，只恨分身分心乏术而已。当然，还有汉氏企业的清盘行动，更非赶回去跟宋思诚商议不可。“你不跟我同行？”汉至谊问童柏廉。“成长之一种表示就是独立行动。”“你不会挂念我？”“小别胜新婚。”“我们无须小别作后盾，根本就是新婚。”“至谊，你令我为难。我是应该留在纽约办事的，如果你还这样子吵嚷下去，我就再忍不住放下应做的事，陪你到香港去了。”汉至谊刹那间呆住了。有一个感觉令她心上惴惴不安。她赶快摔一摔头，把那个思想驱走。“什么？至谊，你在想起些什么来了？”童柏廉问。至谊不否认她的确分了神，只能够答：“是省起一些事来了，经你这么一问，倒又忘个一干二净了。”汉至谊不想告诉童柏廉，刚才他说的那番话像汉海防。小时候，至谊最爱扯着父亲，要他陪着自己东逛西逛，汉海防就总是说：“至谊，你别令我为难。如果你这样子吵嚷下去，我就再忍不住要放下应该做的事，陪你疯乐去了。”那口气、那言辞，多么的似曾相识。可是，至谊不免难过。丈夫与父亲应该是两个不同的角色，担当不同的戏分，让自己有不同的感受，不是这个样子的吗？她不打算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答案不能改变现状的话，又何必苦苦追寻？童柏廉很认真的跟至谊说：“你先回香港去，部署一切。”“很想在下一分钟就投入汉氏的救亡工作中去。”“放心，当你回到香港，情势就已然不同了。”“你什么时候来跟我相聚？”“待你有空打理出一间像样的童宅来时，我自会回来。”汉至谊紧紧的抱着童柏廉，不是不舍，而是感恩。她发觉童柏廉之于她，同时是丈夫以外的很多人，最低限度是一个她可以信任的朋友。汉至谊之于童柏廉，也是除了妻子情人之外，还有别的一重意义，是童柏廉感受得到，却还未曾分析组合而理出一个头绪来的。或者应该说童柏廉并不打算苦苦追寻原委，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个背后的原因并不会为他带来欢乐。从来，他对于没有得益的事，都不作投资。而投资的筹码，亦不只是金钱。在汉至谊飞回香港的前一夜，童柏廉把汉至谊带到纽约世界贸易发展大楼顶楼的餐厅去吃晚饭。“这儿可以鸟瞰整个曼哈顿区，高高在上的人永远能傲视其作息。”童柏廉说。呷了一口醇香得在嘴里像能幻化一缕轻烟的拔兰地酒。童柏廉最享受的就是餐后能捧着一杯美酒，慢慢写意地品尝为。今夜，面对着新婚的娇媚妻子，更添一重陶醉。汉至谊把头发打散了，垂在细肩之上，使人望上去有种明朝将要弄扁舟的舒畅感。她回应丈夫的话，道：“不会觉得高处不胜寒吗？”童柏廉笑，道：“的确高处不胜寒，然而，在低层生活怕是要挤逼闷热至窒息而死，人们又愿意吗？”这个比喻太贴切了，逗得汉至谊笑了起来。童柏廉忽然的放下了精雕的水晶酒杯，把汉至谊的手捉着，眼神灼热的说：“至谊，你笑起来太好看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美人一笑，倾国倾城的典故了。”“柏廉，你知道自己无须说什么讨好我的说话。”“对，但如果到手成交后不宝贵关系，就不能发挥这宗合作的最高效能。我不是短视浅见的人，对我下注的投资有绝对的信心。”“多谢你。”“明天就可以回香港见你母亲了，你的面相其实很像她，汉夫人是个出色的美人，肯定迷倒的不只是汉海防一人。”童柏廉始终称呼丈母娘做汉夫人，这大概是年龄与身份所交织而成的桎梏，他无法跳得出来。至谊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的心在想别的一件事。究竟童柏廉的元配夫人是什么样子的？从童经与童政的样貌仪容看，怕也是有个好看母亲无疑。然，孩子们会不会只是继承父亲的资质呢？有哪一个女人不好奇想探悉自己丈夫另外一些女人的底蕴与情况？然，汉至谊终于忍住了要问出口来的话。因为跟在童柏廉身边，虚心受教，留神领会，真是一堂成长的速成班。他就曾说过，别花时间精神在无谓的人事上头。要知道童夫人的一切，未必对生活有帮助，反而可能引起丈夫的不快，明明是二人天地，何必由自己口中多引一个程咬金来破坏气氛呢！这种未见其利先见其害的事做不得。如果童柏廉不提起，就别去惹他了。汉至谊直觉地知道她在学习什么事应该追查、了解、谨记，什么事应该当之不存在。况且，如果问起童柏廉的元配种种来，会不会引发到对方反来查询她的过往呢？童柏廉或者有足够的证据，认定汉至谊的过去是清白的。然，至谊自己却有一点点的不以为然。这种感觉源于易君恕。君恕，他又算不算是自己生命上的一个无可磨灭的人呢？茫然。
于是，汉至谊急于改换话题，既然童柏廉提起了她的母亲，就顺势说一说她吧！“母亲年轻时比我更美，从照片中可以看得出来，而且不只一个人这么说过，除了父亲，还有郭叔叔。”“郭叔叔？”童柏廉的狐疑，才使汉至谊猛地省起，丈夫对于她的家庭亲友还是茫无所知的，于是她解释：“郭叔叔叫郭义生，他也是越南华侨，跟我父母一起逃难至港谋生，一直以来，都跟我们家熟络，后来念完医科，当了大国手，且成了我们的家族医生，故此，郭叔叔最知道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汉至谊忽然像想起了一些精彩事情，眼睛发亮，像爆出一颗颗小星星，连面对她的童柏廉都被吸引得俯身向前，准备留神倾听。“告诉你，就在几年前，郭叔叔来看望我们，我刚在厨房里弄大虾沙律，他走进来说要持我的厨艺，才说上几句话，就生了意外，我在开杂果罐头时，一滑手，罐头刀就在手指上划了一下，立即流起血来，我惊叫。郭叔叔立即一个箭步冲前，拿起了我的手，立即给我疗伤，他问我：‘痛吗？’我昂起头答：‘不痛。’然后郭叔叔就凝望着我，说：‘至谊，你真像你母亲。’郭叔叔回忆，曾有一次，母亲也在下厨时割损了手，那初而惊呼，继而忍痛的表情与语调跟我完全一式一样。那年头，他们三个人刚刚立足香江，郭叔叔肯定地对我说：‘你母亲实在好看！尤其是在强忍痛楚时所表现的那份顽固的能耐，竟然会散发一阵难以形容的魅力。’”童柏廉很注意汉至谊复述的这个故事。至谊开心地作了总结，说：“所以，母亲肯定是个大美人，如果我现今比她好看的话，怕只是赢了青春，而美人又已迟暮之故。”“汉夫人只是中年，她的日子还长，应该要争取更美满的将来。”说这几句话时，听得出来童柏廉是非常具有诚意的，他还多加一句：“连我这个比她年纪大的人都仍然如此积极争取生命的火花，捕捉生活的云彩，何况是她！”汉至谊稍呆了一呆，似是会意与不会意之间。童柏廉明白，要年轻的妻子一下子了解那种老来有伴的需要，并非易事。他把酒干掉了，说：“我们回去吧，早一点休息，早一点起来，我送你的机。”航机起飞时，正是黄昏。汉至谊望向机窗外，一片淡金，远远是一轮红日，向西而沉。过往，纵有万度光华，照拂大地，如今一旦没落引退，试问有谁留恋惋惜。更重展雄风，要复掌乾坤，是必须经过一段冗长的黑夜，始见朝阳。汉至谊果真有这分能耐？她咬碎银牙，起誓……“今天，不管谁怜落日。明早，定必拥抱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