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性不好,如今有许多小事都不记得了。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先生了。在我桌子旁边摆放着“先生的专座”——空藤椅,是先生的遗物,我每每看到总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这人大概生来就没什么情调,从早到晚只知道埋在高高的书堆里。我拼了三五张桌子,平常就坐在桌子前,左手边一个电话,右手握着一支笔,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这样子。我经常能听到先生笑话我说:“老版!行了哟!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你也稍微休息会儿嘛,不然会生病的啊!哈哈哈……”
每当这时候,我也总是回他道:“好的,好的。那要不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会儿吧?”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活儿,把椅子掉了个个儿,再沏上一壶茶,就开始和先生聊开了。
我问道:“先生昨天是不是到哪儿去了?”
“啊——老版。我昨天去太马路上的卡瑟酒店见了个英国人,他住在七楼的房间里,所以我进了电梯。可是开电梯的伙计好像在等什么人,一直不上去。因为一直没人来,我就催他赶紧送我去七楼,于是这伙计回过头毫不客气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你给我出去。’我最后居然被赶出来了。”
我说道:“啊?居然有这样的事?那个人真奇怪啊。那您后来怎么办的啊?”
“没办法,我只好爬到七楼去见了我要见的人,我们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走的时候那个英国人送我去坐电梯,正好赶上我之前要坐的那部电梯,英国人对我照顾有加,非常有礼貌。这回我可没被赶出去了,电梯里那伙计一脸惊异的表情。哈哈哈……”
我听后仔细地看了看先生,只见他一头竖直的板寸,脸上留着并不精致的胡须,一身简朴的蓝布长衫,脚上更是随意踏了一双棉布鞋,再加上亮亮的眼睛,这个形象钻进上海最奢侈的卡瑟酒店电梯里,被伙计以貌取人也不算稀奇了。虽说被赶了出来但是把错直接归在那个伙计身上,好像也有点不妥吧。我倒是觉得那个电梯里的伙计更可怜,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老版,《泰山》上映了呢,好像非常有趣的样子,你不去看看吗?我俩应该都不会去非洲山里吧?要不一起趁机看看吧……老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广东的水果,叫‘黄皮’,大概有拇指大小,是蜜柑的一种,不过味道完全不同,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先生总是会告诉我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老版,我觉得要是有人欺骗自己的同胞确实可恶,然而要是对外国的强行压迫撒谎就另当别论了,这可绝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
我经常被先生这种爱憎分明、言简意赅的话语弄得有些紧张。
有一次我写杂谈的时候,先生说道:“老版,你的杂谈可不能光写中国好的一面,那样做的话不仅会助长国人自满的情绪,也不利于革命事业的推进。你这样做,不行,我反对。”我被先生狠狠地“教育”了一顿,只不过我也是个顽固脾气,后来还是没改过来。
仔细回想起来,先生倒是经常无所顾忌地披露中国的现实。不对,应该说先生一直是这样做的。也正因为这样,先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反感,这样的情况绝非少数。
然而先生笔下的现实绝非是为了夺人眼球而有意为之,先生也绝不是靠暴露现实获取关注的浅薄之人,总之他并非为了披露而披露,犀利的话语背后其实流淌着无尽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