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戚少商看着面前的坟冢,低声问道:“顾惜朝你志未酬,身先死……这三尺黄土,够不够埋你一世骂名,葬你雄心大志?”
耳边仿佛听到顾惜朝疏朗的声音侃侃而谈,带着不得志的抑郁之声:“谁会相信一个不名一文的书生,也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他一定神,眼前空山寂寂,耳边风声唏嘘,却那里有什么旁人?
戚少商黯然一笑,道:“你在此倒是安心了,可是你让我丢了半生基业,更是将我的豪情万丈消磨殆尽,时刻处在这寂天寞地之中,你可知,我真想将你从这坟墓里挖出来……让你也承受下我这样的寂寞!”
他说了这话,又半晌无语,只痴痴的凝望着眼前的三尺黄土。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戚少商脑海中忽得想起这么一句话,心下更觉凄然,心想生离尚可执手,日后仍可鱼燕传书,而他只惟余黯然,便纵有千种风情,却已经无人可说了。
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他痴痴的站立在风中,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直至残阳隐去,他才举步离开,向金风细雨楼归去。
他缓慢的走着,步步都踩在黄昏时分的疾风中,心中又升起了挥之不去的寂寞和疲倦。
寂静无声的林子,一阵微风吹过,跟着便滴答滴答的下起雨来了,三月的雨和少女的情怀一样,总是多!
戚少商也不避雨,只缓步行在林子中,不一刻衣裳尽湿。
忽然他瞧见路边一只紫色的小野花在风雨中摇曳无主,却倔强的绽放着属于它自己的美丽,竟然生动、生色、生姿的引人注目,他忽得就觉得他看到了那些他久违了的希望。
他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心情了?一时间心情不由觉得愉快了些,于是他弯腰从地上摘下了这朵小野花插在了他的衣襟上,甚至哼起了,他久已不唱,几乎快忘记了的一首年少轻狂的歌。
这时候随着流动的风,传来了某种模糊的声音,戚少商凝神细听,然后施施然的寻着声音走了过去。
前行不多时,前面豁然开朗,一座院落出现在他眼前。
大开的柴扉,迎春花蔓延其上,在风雨中飘摇而招展。
院落里人影晃动,刀光剑影,戚少商也不急着出手,只带着他难得的好心情的站在门外准备先看看情况再说——不是每一次江湖打斗都需要有人行侠仗意的。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瞥向里面。
只这一眼,可是这一眼已经足够。
一眼万人,即便是于万千人中,只这一眼,他也能够轻易的将这个人辨认出来!
顾、惜、朝!
然后他就呆愕在地,带着不可置信,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人群中飘逸的青衣,身子簌簌发起抖来,本来长曳垂直不起褶皱的衣袍,也随之波动,泛起了层层涟漪。
不是已经死了吗?当日他亲手探过了他的鼻息,把过了他的脉搏。
还是只是音容相似的两个人?
不,决计不是,天上地下只有一个顾惜朝,决无相似!
眼中一阵温暖,自顾惜朝死后的一滴泪,终于,迟迟的掉了下来。
天可怜见。
他没死,他还活着。
他和他都还活着。
戚少商站在一边,一瞬之间,时光倒流,眼前飘忽的掠过一些过去的人事物,似幻,疑真,然而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他的失神便为院落中的打斗声带回现实,他的目光落到院落跟人打得热闹的顾惜朝身上,一切的前尘往事, 三年前的顾惜朝从他的记忆中走出,于一瞬间于眼前的这个人重合!
戚少商默默的看着顾惜朝,在最初乍见的欢喜和震惊过后,心里诸多滋味却已经翻江倒海了起来,表面上却依旧内敛深沉,点波不兴。
他们之间横亘的那些血海深愁,在顾惜朝倒在他怀中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间,便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只是,他是可以既往不咎,可是往后呢,他跟顾惜朝又会如何?
如果顾惜朝还执迷不悟的话,他宁可亲手杀了他,就算顾惜朝死后他会继续寂寞如斯,惆怅如斯也胜过他留他在世继续为恶!
戚少商惘然的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这一次你要怎么走?
打斗还在继续,戚少商站在旁边良久其实早籍由那几人的骂咧之词将事情听了个明白:这几人不外是跟自家少爷出来打猎,结果少爷看到此间少女美貌起了色心便要强抢回府,正好顾惜朝由此经过一拳打晕了此刻正倒在地上的少爷,那几人便冲将上来护主,遂打在了一处。
惩戒帮主子强抢民女的爪牙的侠士因势单力薄而与之一直僵持不下——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已经冲上去帮忙行侠仗义了,只是这侠士是顾惜朝,就算他看到他现在是在行侠仗义心下还是无法不去计较他这么做到底有甚目的,而他小腹上的旧伤口也无缘无故的隐隐作痛着,提醒着他——这个人曾经背信弃义的给过他一刀。
那几人的武功居然颇有些门道。若论单打独斗均非顾惜朝敌手,只是组合在一起居然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阵势,竟远非七人各自为战时可比。而顾惜朝凭借着轻功在阵中滴进退自如,身形灵动,剑影翻飞,每次出手必定攻击在其阵眼之上,看来他的兵法布阵,五行八卦之法却也未有白学,只是出手力道比之7人联手之力有所差池,在吃过一次亏后便不再力敌,招式绝不使老,只一昧的以快打快一沾即走。
戚少商心下叹一口气,微微有些黯然:“阵势虽奇特,但他若有昔日功力,只怕这阵也早破了!想来三年前的重伤令他武功大损……”
他尚在心绪不宁中,忽见顾惜朝脸现不耐之色,跟着眼神一凛,冷酷而决绝。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次,心下不禁跟着一凛,心知须臾之间顾惜朝拼着受伤也要痛下杀着,破了这阵。
戚少商重侠义,择善固执却不纯善,且性素旷达,不拘小节也是快意恩仇的性子。这几人强抢民女有人要替天行道,他若见了也只会在一旁抚掌叫好,毕竟侠者,历来便是以武犯禁。只是如今看见顾惜朝又起杀意,即便他现在做的正是他一直希望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心下依旧莫明的有无明火升起。
铿锵一声,戚少商宝剑出鞘,脚一点地人便朝着顾惜朝的杀着激射了出去,电光火石间便至顾惜朝身边,左手手腕一翻一擒便已经扣住顾惜朝的右手脉门,随即发力一把将他扯到一边。与此同时,他剑锋一抖,剑光爆涨,那些人击向顾惜朝的招式落空后尚不及应对,便见一道白光在自己眼前一晃而过,眉间一凉,跟着眼前黑黑的便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伸手一摸,面皆如土,7个人,14道眉毛在瞬间被人给削了下来。
顾惜朝先全力对抗那几个爪牙不防有人来袭竟被抓了个死,大吃一惊之下正要还手反抗时却见来人是戚少商,他些微有些惊异的剔了剔眉毛,然后一拂衣袖收了手,淡淡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戚大侠替天行道来了。”
戚少商回身看着顾惜朝,目光平静,也淡淡的道:“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不过你也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顾惜朝看着胆战心惊而不断后退的爪牙们,一挑眉,道:“不赶尽杀绝,难道我顾惜朝就任人宰割不成?”
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杀机流露,直刺得那些人如针芒在背,步步后退,暗自提防,然后突然就一窝蜂的抢了晕倒在一边的自家少爷仓皇逃离。
“这些人倒也乖巧,想必是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的,心知不敌便逃得比谁都快!”顾惜朝看着那些人离去,也不加阻拦,只是似笑非笑的折过头看着戚少商,脸上讽刺之色却愈浓:“好个仁义为怀的戚大侠!只怕转头你人一走,他们又回来强抢民女了。”
忽又想起一些事情,于是禁不住脸一沉,冷冷的、恨恨的、甚至是怨怼的道:“戚少商,你一直不死,总是挡着我!以前你说我助纣为虐挡着我,今天我行侠仗仪你还挡着我!你到底想怎样?”那眼中的恨意怨怼若是刀,只怕戚少商此刻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体无完肤。
“我到底想怎样?”戚少商苦笑,他怎能说他一见了此人便将惯于算计与计较的精明头脑忘怀而只能够依循自己冲动的情感做事情?摇摇头,他回身去看顾惜朝救的女子。正好那女子从惊惶甫定中抬起头来,容色娇嫩,含惊带怯,一双眼睛泪光闪闪,竟是带雨梨花惹人怜惜的一副好容貌,戚少商顿时一愣,随即心下恍然,何以顾惜朝会路见不平了。
眼前这女子,容颜虽不甚相似,可是那温柔婉约,楚楚可怜的神情竟与当日的傅晚晴如出一辙。
戚少商看了顾惜朝一眼,迟疑了一下,而后问道:“你要如何安置她?”
顾惜朝负手而立,有些意兴阑珊,淡淡的道:“戚大侠,你既然放走了歹人留下后顾之忧,为何却问起顾惜朝该如何处置?若要任顾惜朝处置,刚才就该让我杀了他们罢!”
……他说话一如当初,即便是说着死亡和鲜血,也仍然带着一贯的轻描淡写,斯文写意。仿佛看不见,那些杀戮就不存在,抑或是看见了也视而不见,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冷冷的微笑。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戚少商震怒了,对着顾惜朝怒目横视,道:“你还是一样轻贱人命。”
“是。”顾惜朝凛凛的回顾,眼睛正对上戚少商的眼睛,神情傲然:“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还会是。我,顾惜朝死不悔改。你,待怎样?!”
他斜睨着眼前这个人,双眼微微的眯着,渐渐的眼光不再清亮,取而代之的是恨意以及狠意……他前半生的所有追求与志向,几乎可以说是全葬于此人之手,甚至连晚晴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间,他看着他的眼光越发的阴霾尖锐了起来,实是已有杀他之心,却只恨杀他不能。拢在袖中的手指抖了几下,顾惜朝身型忽起,倏忽之间便消失在林间。
戚少商阻拦不及,身形一展便跟在其后追去,却又忽然停步从怀里摸出一块玉配掷到少女的怀中,然后片刻也不愿耽搁的又跟着顾惜朝的去向追去,口中只匆匆说道:“你拿这个去金风细雨楼找杨总管,他会给你安排着落的。”
其实顾惜朝会在此出现其目的不言自喻,而适才他离去的方向也让戚少商更加笃定顾惜朝是回惜晴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