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脸色阴沉的坐在由劳斯莱斯银色幽灵改装的军用轿车里,听程副官一项一项的汇报近日的军中要务。
才听了没两句,他便掐灭手中的雪茄,一脸凝重:“听说——这两天又有学生在游行?”
程副官一愣,这可不是军部的管辖范围啊?不过少帅问了,他只得老实作答:“是,政府要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的消息一传出来,几家大学的学生就闹起来了,这一回恐怕比上一回还要厉害些,听说……昨天已经抓了两个带头闹事的学生了。”
程副官说完这话,就看到少帅脸上本来就分明的线条这下更醒目了,刚毅的线条攒在眉心聚做一处,他马上又加了一句:“不过这原也不该我们军部管的……”
话才出口就换来梅季冷冷的一瞥,程副官立即住口,梅季不耐烦的叹了一声:“刚才……代总统……要我协理一下这件事。”
程副官的嘴巴一下子合不上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立时神色紧张:“这不是警察部的事么……他们——怎么轮到我们军部出面了……”,程副官紧张之下,口齿都有些不清起来——要知道上一回学生闹游行,警察部没把事情办好,当时的分管警察部的马司长被迫引咎辞职,这一回事态更严重过上一回,这样烫手的山芋谁愿意接呢?
况且军部的诸位将领本来就对政府要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不满,如今还要军部出面去摆平这件事——要是控制不住事态发展,梅季自然不会像没有军队支持的马司长那样容易下台——四个月前梅季刚刚作为陆海两军的总指挥官在威海赢得最关键性的战役,正值声名鼎盛之时,问题恰恰就在于,为何赢了战争,还要谈和,更让人不堪忍受的是,让这战争的胜利者转头去镇压学生?
银色幽灵在回到雨庐之前的最后两条街遇到了阻碍。
游行的学生。
穿着白色制服的学生举着棋子、横幅正和警察僵持着,横幅上写着抗议政府妥协政策或是国土一寸不可让之类的大字,警察们努力的把学生向后驱赶,学生们则热血沸腾的向前冲,偶尔也有冲破警察的拦截线的,不过马上又被扔回学生堆里,突破,拦截,突破,拦截……
梅季紧皱起眉头——他已经有七天平均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了,前总统遇刺之后的这三个月,他马不停蹄的帮代总统处理各种善后事宜,各地的军阀混战已经够让他头痛了,现在又加上这茬子。
司机按响了喇叭,在这种时候无异于添油加醋。
不晓得事情严重性的学生仍然在往前冲,冲到前面的学生正高声喊着口号。
“抗议政府签订联合声明——”
“胶东不可让,青岛不可割——”
梅季不耐的摁住皮质座椅,最前头的学生已经冲到车窗这里来了,警署新上任的司长方靖仪正在维持秩序,远远的看那车型也知道是谁来了,生怕学生们冲撞了新上任三个月的陆军总长,连累他吃不了兜着走,紧急指挥警察将冲到梅季轿车附近的学生驱赶开。
“鸣笛——向前冲!”
梅季终于忍无可忍——看谁这么不怕死。
他一点也不介意撞飞的是警察还是学生——现在对于他来说,这些人统统都是废物,光有热血的青年时不够的。
意识到银色幽灵主人的嚣张之后,维持秩序的警察纷纷避让,仍在激愤当中的学生虽然一百个不情愿,还是闪开了一条道,可是仍然有躲闪不及的学生,被吓了一大跳,一个在队伍前面正背着轿车,帮忙组织学生让道的白衣蓝裙的女生躲闪不及,直直的被车子撞翻了出去,幸亏撞飞之后直接落到人墙之中,没有造成伤亡。
梅季往旁边瞟了一眼——一眼而已,只看到一个白衣蓝裙的影子飞过,连样子都未曾看清。
他此时完全没有想到,这如惊鸿一般飞过的影子,将左右他一生的命运。
出于仅存的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他决定打开车门下去看看,程副官还来不及阻拦,车门已经打开,原本学生都在向后撤退给他让路以避免更大的伤亡,可是刚才司机在他的指令下一个猛加速,撞到了那个正在维持秩序的女学生之后,成群的学生又激愤起来,将梅季的银色幽灵包围起来,梅季探头想看看那个女学生情况如何,却挡不住群情激愤的学生,军警努力的阻止事态扩大的可能,却仍是拦不住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学生,冲到轿车前面揪住梅季的衣领就是一拳,打了梅季一个猝不及防。
一旁的军警愕然之后,迅速上前拉住那个冲上来揍了梅季一拳的男学生,新上任的方靖仪司长一边向梅季道歉,一边让人将那个学生逮捕,那个刚刚被撞倒的女学生慌忙冲上来向方靖仪说情,梅季瞟了一眼,看那女学生能迅速的冲过来拉着方靖仪说话,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于是迅速的撤回轿车,关门,鸣笛。
方靖仪司长匆忙的指挥军警拦住仍在激愤之中的学生,竟然有人在这个时候冲上来揍了陆军总长一拳,只怕回去他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那个女学生见同警察局长说情无效,直接冲开层层阻拦,她身材娇小,竟然从诸多军警之间穿到梅季的轿车前,拍着梅季的车前窗,制止他离开。
梅季忍无可忍,再次拉开车门下来,程副官来不及阻拦,只好拼命的让军警制止那个女学生进一步的过激行为,好在那个女学生只是因为同学被军警逮捕而十分不忿,隔着军警冲梅季叫道:“你凭什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逮捕人?”
“不凭什么。”
那位女学生神色慷慨激昂,兼之被梅季这略带鄙薄的话激怒,从两个拦着她的军警中间钻过来,义正词严的指责梅季:“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新任的陆军总长,年初在山东半岛打了胜仗的梅少帅——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为什么我们打了胜仗,现在却要变相的割地赔款?你身为威海一役的总指挥官,难道不觉得政府现在的妥协是对你的一种羞辱吗?你作为陆军总长,不思如何改变代总统的妥协政策,反而助纣为虐,镇压先进运动,你如何对得起在威海死难的士兵?”
“难道对于你来说,他们只是你政治路途上的垫脚石吗?”
方靖仪才新上任,鉴于前一任的惨痛教训,生怕事态扩大,亲自冲上来想把这个女学生拉回去,梅季被她一席话说的一怔——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变相的割地赔款,他何尝不知道代总统不过是想对西方妥协争取国外势力的支持,好把代总统的那个代字去掉;他何尝不为此感到痛心疾首,一个月的浴血奋战无数士兵的鲜血,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可是——谁能理解他现在的难处?
他眯着眼审视这位女学生,一刹那间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似乎有着极深的印象,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恍然之间,他凑到她耳边略带疑惑的问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周围群情汹涌,在军警逮捕了刚才的男学生之后,后面的学生生恐这位新上任的陆军总长连那个女学生也一起逮捕,拼了命的想要冲突军警筑起的层层防线,试图将那个女学生拉回人流之中,在这样的推搡之中,梅季的举动显得格外的唐突和暧昧,于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女学生没想到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辩驳竟换来这样轻浮的对答,脸一红,条件反射似的抽了梅季一耳光:“下流!”
梅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方靖仪慌忙指挥人把那个女学生也拉下去了,梅季不知所以的摸着刚刚被抽了一耳光的地方,还沉溺在自己的冥想中——他一定见过她,照理说,这样牙尖嘴利的女学生,他若见过,怎可能没有印象呢?
程副官生怕再出事,趁着梅季发呆的那一刹那把他推上轿车,从军警们使出吃奶的劲挤出的一条道之间呼啸而过。
“传话下去,查清楚是哪些学生带头闹事——抓起来再说!”梅季在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那个女学生的来历后终于宣告放弃,在冲进他在北郊的私人别墅——雨庐之前丢下一句吩咐,之后他仍然在想,他到底在哪里见过那个女学生呢?那婉转中透着刚强的眉目……
程副官稍息立正:“是!”等梅季的背影消失之后他又喃喃自语:“怪了——少帅前几天不是还说光靠铁血镇压制不住这些学生嘛,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军部插手之后事情果然办的利索了许多,第二天报上就刊登了消息:“北平三大高校学生联合抗议政府出动军警镇压”的新闻,同时刊登的还有几个被捕的学生领袖的照片。
报纸送到司令部时梅季刚刚给自己灌下一杯醒神的咖啡:“这些报馆的消息倒还真灵通,给我找几个人去开导开导这些学生,先晓以真情动以大义,然后把他们的反应汇报过来!”
程副官莫名其妙,不知道梅季打的什么主意,“少帅,之前逮捕的时候已经劝过了,这些人就是死鸭子嘴硬,口口声声叫着要和政府能拿定主意的人谈判——说政府一日不放弃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他们的游行示威一日不会停止。”
“还有呢?”梅季微微抬起头,原本有些戏谑的双眸骤然射出冷冷的寒光:“他们就这么几招?现在什么时候——会在乎几个学生游行?”
“接下来,恐怕他们会进一步宣传,组织大规模的罢工、罢市……要是真给他们宣传下去,只怕日子不好过了。”
梅季略带嘲讽的撇撇嘴角,闹吧,闹吧——他一点也不介意让学生再闹大一点,军部的人对政府软弱的外交早有微词——分明是我们打胜了仗,到头来还要变相的割地求和,这是任何一个军人也无法接受的结果。可惜政治远比前线复杂——他当然也知道,此次的局势,非一两场学生运动可以扭转的,军部的角色相当微妙,他固然想从拒绝和议中谋取最大的政治前景,却不能在如今实力不足以稳固全局的情况下贸然将所有的棋子都摆出来当靶子。
桌上的法兰西多士已经准备好,梅季抓起来匆匆的咬了几口,正准备出门找几个下属开会时突然被桌上的那份报纸吸引了一下视线——他记得清楚其中有一个正是昨天冲上来直接揍了他一拳的那个学生,在他照片的旁边赫然是那个抽了他一耳光的女学生,眉清目秀的——昨天他只顾着想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学生,还没仔细看清楚那眉眼,今天细细的看了一遍,仍是没有丝毫头绪,相片上的女学生眉目间透着坚毅,纵然被扔到军部大狱,亦难掩逼人的英气。
“这个学生什么来历?”他伸出一指,指着那个女学生问程副官。
程副官愣了一下:“汇文大学的一个学生,没什么来历——”,他说了一句,神色顿时尴尬起来,他跟着梅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负责保护他的安全的,竟然在一天之内,让他被两个人揍了,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这让他脸往哪儿搁?
“为什么把她抓起来了?”
“不是少帅吩咐说要抓的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梅季抬起头,原本上挑的眼角现在更显出他的不豫:“我只说抓几个带头的,人家打了我一耳光而已——她说的很对,我们在威海打了胜仗,却要割地谈和,这难道不是我们的耻辱吗?”
程副官看见梅季这认真的神色,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照理说这可不像少帅说出来的话,可他现在的模样又不像在和他开玩笑,他只好解释道:“少帅说要抓领头的,这个女学生可就是汇文大学的组织者之一,我们调查过了,绝对没错!”
他信誓旦旦的向梅季保证,抓这个女生纯属维护秩序的需要,绝不是他为了泄没有保护到少帅安全的私愤,絮絮叨叨了半天之后梅季不耐烦的吩咐道:“算了算了,不要打,不要骂,好吃好喝伺候着,找几个能说的,去给我好好的教育教育他们——再把那三所大学的校长都给我请到军部来!这个女学生的来历,再给我好好查查!”
第三天军部礼请三大校校长会谈,友好协商有关学生抗议游行等系列事宜。
一时舆论哗然,在三位校长完好无损的走出军部之前,大报小报的记者把军部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三位校长和梅季握着手一同走出司令部时,更是镁光灯一片——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军部软禁三大校校长以胁迫学生的新闻的,这下子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少帅,那几个学生……”程副官头痛的向梅季汇报——自从梅季接下了这“协理”的活后,一连几天做的事情就让他摸不着头脑了,校长们回去了,学生们的抗议游行丝毫没有消停的势头,反而愈演愈烈,几个领头人物的被捕更是刺激了热血青年们,整日在军部周围聚众抗议,弄得军部诸位将领回个家都甚是头痛。
办公桌上的公文按照优先级已经排好了,他伸出一只手指一字划开,抬头瞥见程副官似乎欲言又止:“出什么事了?”
程副官苦着脸,觉得此事自己开起口来似乎份量不够,又想起一事,忙回道:“郁次长刚刚来过电话,说叮嘱一下少帅——代总统居心叵测,少帅切记要慎之又慎。”
梅季斜着眼瞪了他几秒钟,拿起桌旁的话筒:“接交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