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整个事情都变了。大妹出去了,带着他的略显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帮着他去和他们“交涉”了。好像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等着让人来哄了。他心里当然是没有底的,但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了。不撑,整个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样了,就让人看不起了,也让自己看不起了。
时间过得真是慢呀。怎么房门外还没有响起那些脚步声呢?他们会不会不了了之呢?平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抽泣了。他用毛巾将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这会儿,他内心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他的时间里只有等待了,焦急地等待。要是能同时来几个人就好了,要是父亲母亲新郎新娘一起来就好了,那他的面子就算挣足了,那他就可以好好收场了。他还应该给这对新人敬一杯喜酒,祝他们白头到老,早点生个大胖儿子……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了。单薄的却又是急切的。是一个人的。平师傅像做了贼一样,赶紧慌张地躺了下去,面朝里,背朝外,还用被子劈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
是母亲的声音:平儿,你怎么啦?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呀,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添乱呢?
他一动不动。
想吃面条,我给你下一碗吧。你弟媳妇这会儿正跟你老弟在各个桌子上敬酒呢,哪里有工夫下面条给你吃呀?你是做大哥的,担待一点,好不好呀?母亲少见的好脾气,说话声是贴着心窝的。
他想动了,可是,他还是有些犹豫。
都是一家子人,你老弟结婚,你应该高兴,是不是呀?等过些日子,碰到合适的,我和你爸爸也帮你物色一个。先把你老弟的事情忙完再说嘛。你别着急,你的事情得慢慢来呀。母亲的声音还是和缓的。
但这话是听不得的。平师傅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他冲着母亲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了?我知道,我是个瞎子,我丢了你们的脸了,我从一生下来,你们就巴望着我死掉,是不是啊?我没有死掉,全是因为我命大福大,是不是啊?谁说要结婚了?谁说结的谁就结去,关我什么事呀?
母亲愣愣地看着冲她发火的这个大儿子。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脖子上的青筋跳着。这是她的大儿子吗?这是那个一直有点木讷寡言温顺的大儿子吗?他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她发过火呢。——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了。别以为自己现在在城里挣了点钱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对母亲就可以有这种态度了,在老弟的喜宴上就可以这么胡闹一番了,要不是看你现在不常回家,在家里也算半个客人的话,真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不可!母亲这么一想,也有点光火了,不过,毕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克制着。这时,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折射到房间里,有一种稀薄的惨淡,有一种抓不住的温暖。那光也映在平师傅的脸上。母亲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她看着儿子脸上那两个枯枯的黑窝,看着他脸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皱纹,再看看他扔在床上、皱在一起的那套崭新的西服,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一酸。她拎起那套西服,在椅背上挂好,然后叹出一口气来:好了,好了,平儿,别闹了,你这个做大哥的,一直都挺懂事儿的,这会儿也该拿出点做大哥的样子来吧?一家子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你让别人在背后嚼什么舌头呢?我这就给你下碗面,行了吧?
不,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不知为什么,平师傅那种做瞎子的犟劲儿上来了,他往床上一倒,又用被子蒙上了头。
唉——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一阵脚步声就走远了。
寂静。死一般的静。窗外的热闹漂浮起来,一切仿佛在梦中了。
大哥,你的面,我给你端来了。
一个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长得水灵灵的女人,捧着一大碗油汪汪的面条,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她朝他笑着。面是香的,她的手,她的身体香得更厉害。那是女人的香,独特的香,可以飞的香,可以游的香。他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又好像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啊。这碗喜面是我特意为你下的,我在里面放了一种特别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就要看到了。你别走,别走,你等一等啊,我能看到的——那是我的面啊,你别把它拿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