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兵已经很久了。1992年父亲和一大批老兵一起摘掉了帽徽领章,彻底告别了职业军人生涯,成为一名普通得和大街上蹀躞而行的退休工人没有什么两样的老百姓。
父亲因此而得到军委三总部颁发的一枚勋章。那枚勋章,据说含金量极高。
六十年代末期,那时候父亲五十多岁,身强力壮,思维敏捷,刚从南京军事学院高级指挥学习班毕业。父亲的各科目成绩非常优秀,他为这个得意万分,他说他过去在部队里扫盲时学习成绩就特别出色,他说他就算一天书也没读过又怎么样?他说那些知识分子算个鸡8!不知道是弄错了还是根本就没弄错,父亲在拿到毕业证书后没几天就接到了离职修养的命令。一个月后,父亲带着他的妻子和五个孩子搬进了雾城重庆市一位彭姓买办留下的一座幽静的花园,从此再也没有走进过军营。父亲的身体很健康,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他的身体状况依然良好。
父亲断断续续不戴领章帽徽的时间至少有十五年。十五年的时间绝对不算短。虽然父亲摘掉领章帽徽之后仍然穿着军装,那样子却有点不伦不类。我一直认为军装的威风神气,完全是领章帽徽,那身国防绿实在呆板压抑得很。
父亲永远穿着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在那最热的季节里,他也从不解开扣子。
一任黑水白汗浸透军装。父亲也不是没有便服。七十年代后期母亲为父亲做过两套中山装,买的是最好的呢料,请的是最好的裁缝,衣服做好后,我见父亲试过,样子很呆板,一点也不像父亲。好在父亲并不常穿,他根本就不穿。那两套质量不错的中山装,后来基本上成为虫子和樟脑球的战场了。
父亲脱去了军装,已经不是兵了。但是时不常的还有是兵的叔叔伯伯到家里来看望他。他们大多来自很远的地方,匆匆地来,匆匆地走。那些年轻的或大或小的兵走时都对送出大门的我说,你的父亲,他是真正的兵。
父亲脱去军装的那一天,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待了很久。那一天,广州军区一位少将来干休所颁发勋章。那枚勋章家里人谁也没有看到过,仿佛它在一开始就被父亲埋葬了。父亲这一生得到过许多的奖章,其中他最看重的是红星勋章,独立自由勋章和八一勋章,这三枚勋章分别放在三只小盒里,小盒里铺着枣红色的金丝绒,许多年之后,它们已失去了新鲜的光泽。
父亲一直闭口不提他最后得到的那枚勋章。母亲曾经问过这件事。母亲说:“老头,你是不是领了一块金牌?”母亲之所以这么问,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母亲在很多方面和老式的家庭主妇没有什么两样,对鸡毛蒜皮的小事爱咋咋呼呼,而对严肃的话题却漫不经心,何况院子里都在传说,那枚勋章和以往的勋章不一样,是用纯金铸的,很值些钱。母亲对金子谈不上什么爱好。母亲年轻的时候热衷于工作,上了年纪以后迷上了老年迪斯科,另外还有中国画。母亲的葡萄画得炉火纯青,可见在大器晚成方面齐白石并非是唯一的奇迹。对于那枚勋章,母亲只是普通的好奇罢了。
母亲这么问,当时父亲说了一句很粗鲁的话,准确地说,那是一句骂人的话。母亲听了很生气。母亲仅仅是生气,也不能把父亲怎么样。这件事说到底本来就不关她什么事,她就是想吵架也没有理由。母亲是中专生,中专生属于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吵架是要有理由的。
父亲那一天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他待在屋里一声不吭。出来吃过一顿饭,什么话也不说,也不怎么向他一向喜欢的红烧肘子伸筷子,吃过饭之后又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把门咣当一声碰上。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那天母亲去老年大学上课,回来晚了,回来以后就忙着做疙瘩汤。我对母亲说:“爸爸今天脱军装,咱们是不是买点菜回来,家里庆贺一下?”母亲诧异地看我一眼,说:“那是为什么?又不是逢年过节。”我想解释一下。我想说,对于父亲,今天比一百个年加起来还重要。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
在母亲看来,父亲穿什么都是一回事,除了军装洗起来比较容易一些,别的没有什么损失。至少在母亲眼里,父亲脱军装算不上什么节气。
那天的天气差不多是一年中最好的,暖洋洋的。太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挂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点小北风,但也只能把院子里的干葡萄叶子吹到水沟里去,仅此而已。
父亲扛枪当兵这件事不是偶然,可以说它是顺理成章的。那个年头贫瘠的鄂东大别山区成了农民的天下,有好几种政治力量都派出火种手到千里大别山来煽风点火,使庄稼不景气的乡下呈现出另外一种欣欣向荣的朝气。农民们不知道点火的人要干什么,却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怎样折腾都无所谓失去,这就使他们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和无所畏惧的勇气。父亲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多半是为了聚众的习性,父亲参加了少年赤卫军,为成年人的武装组织做一些打杂的事,这些事带有一些打破常规的刺激。父亲那个时候没有参加白极会、红枪会、保安团或别的什么组织同样是必然,因为父亲的大哥是苏维埃政权的村主席,父亲少小年纪,自然不会和自己的大哥对着干的。父亲站岗放哨送信只是业余的,更多的时候父亲是在为一个比较富裕的远房亲戚喂牛,另外在农忙时节还得为主人打短工,年薪一石糙米。父亲喂两头牛,他承认那个活并不重,喂两头牛而且能挣得一石糙米使得父亲在家中有一种不吃白饭的自得。
促使父亲最终成为造反者的原因并非是赤贫,而是自尊心。那个富裕的远房亲戚对雇工们十分祥和,冬天的时候他们一块儿蹲在太阳下笑眯眯地抽着旱烟袋说话,说女人的邪话,吃吃地笑,那幅情景是很让人心暖的。那个富裕的远房亲戚和雇工们一起干活,他总是抢重活干。富裕的远房亲戚生了四个儿子,全都能干牛马活,又和人合开了一爿粉房,生产白而细的粉丝,这才是他致富的原因。对于这种原因没有人会觉得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