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年轻的恋人四处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处。
都在挣扎。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做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
空空洞洞的午后。满怀希望的傍晚。在万家灯火之间脚步匆匆,在星光满天之下翘首四顾。目光洒遍所有的车站,看尽中年人漠然的脸——这帮中年人怎都那样儿?走过一盏盏街灯。数过12个钟点。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长然后缩短,伸长然后缩短……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到哪儿去了呀你?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蒙的小街。细雨迷蒙的窗口。细雨迷蒙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
但力量凶猛,精力旺盛,才华横溢一天24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算分。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 。
也把迷路的儿童送回家,但对那些家长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可归你管?”或搀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对那些儿女也没好气:“钱?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不知道中年人怎都那样儿?
不知道中年人是不是都那样儿?
剩下的他们都知道。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除了不知道还要在这太阳底下坐多久,剩下的他都知道。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抑或大雨和大雪中的火焰。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看得砰然心动,看得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多么规矩,现在的年轻人呀!
曾经的禁区,现在已经没有。
但,现在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坦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和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还能走进哪里?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呀——
群山响遍回声。
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春风中遍布沙哑的歌喉。
整个春天,直至夏天,都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长风沛雨,艳阳明月,那时田野被喜悦铺满,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也全是不屈不挠的欲望。那时百花都在交媾,万物都在放纵,蜂飞蝶舞、月移影动也都似浪言浪语。那时候灵魂被置于一旁,就像秋天尚且遥远,思念还未成熟。那时候视觉呈一条直线,无暇旁顾。
不过你要记得,春天的美丽也正在于此。在于纯真和勇敢,在于未通世故。
设若枝桠折断,春天惟努力生长。设若花朵凋残,春天惟含苞再放。设若暴雪狂风,但只要春天来了,天地间总会飘荡起焦渴的呼喊。我还记得一个伤残的青年,是怎样在习俗的忽略中,摇了轮椅去看望他的所爱之人。
也许是勇敢,也许不过是草率,是鲁莽或无暇旁顾,他在一个早春的礼拜日起程。摇着轮椅,走过融雪的残冬,走过翻浆的土路,走过滴水的屋檐,走过一路上正常的眼睛,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感觉到伤残,只感觉到春天。摇着轮椅,走过解冻的河流,走过湿润的木桥,走过满天摇荡的杨花,走过幢幢喜悦的楼房,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有什么卑怯,只有春风中正常的渴望。走过喧嚷的街市,走过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走过灿烂的尘埃,那时,伤残的春天毫无防备,只是越走越怕那即将到来的见面太过俗常……就这样,他摇着轮椅走进一处安静的宅区--安静的绿柳,安静的桃花,安静的阳光下安静的楼房,以及楼房投下的安静的阴影。
但是台阶!你应该料到但是你忘了,轮椅上不去。
自然就无法敲门。真是莫大的遗憾。
屡屡设想过她开门时的惊喜,一路上也还在设想。
便只好在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阴影里徘徊,等有人来传话。
但是没人。半天都没有一个人来。只有安静的绿柳和安静的桃花。
那就喊她吧。喊吧,只好这样。真是大煞风景,亏待了一路的好心情。
喊声惊动了好几个安静的楼窗。转动的玻璃搅乱了阳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哪,竟朝夕与她为邻!
她出来了。
可是怎么回事?她脸上没有惊喜,倒像似惊慌:“你怎么来了?”
“呵老天,你家可真难找。”
她明显心神不定:“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没有哇?”
她频频四顾:“那你……?”
“没想到走了这么久……”
她打断你:“跑这么远干吗,以后还是我去看你。”
“咳,这点路算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嘘——,今天不行,他们都在家呢。”
不行?什么不行?他们?他们怎么了?噢……是了,就像那台阶一样你应该料到他们!但是忘了。春天给忘了。尤其是伤残,给忘了。
她身后的那个落地窗,里边,窗帷旁,有个紧张的脸,中年人的脸,身体埋在沉垂的窗帷里半隐半现。你一看他,他就埋进窗帷,你不看他,他又探身出现——目光严肃,或是忧虑,甚至警惕。继而又多了几道同样的目光,在玻璃后面晃动。一会儿,窗帷缓缓地合拢,玻璃上只剩下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桃花。
你看出她面有难色。
“哦,我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
你听出她应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摇起轮椅来,很快。”
“你还要去哪儿?”
“不。回家。”
但他没有回家。他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听见旷野上的春风更加肆无忌惮。那时候他知道了什么?那个遥远的春天,他懂得了什么?那个伤残的春天,一个伤残的青年终于看见了伤残。
看见了伤残,却摆脱不了春天。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盼望与祈祷。彷徨与等待。以至漫漫长夏,如火如荼。
必要等到秋天。
秋风起时,疯狂的摇滚才能聚敛成爱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