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惜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跑起来。当然,必定是朝着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经搬空了……可不是吗,有些老墙已经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砾……是呀是呀,远处正传来推土机和吊车的隆隆声……他一路跑一路担心着,那座楼房呢,它还在吗?O的家还在吗?他加快脚步,耽误了这么多年他忽然觉得时间是如此地紧迫了,慢一点儿就怕再也见不着它了……东拐西弯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杨树还在,只是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夏天的蝉声依旧热烈……唔,那个小油盐店也还在,门窗紧闭已经停业了……噢——红色的院墙,绿色的院门,那座漂亮的楼房还在!
WR站下,激喘着,久久伫望。
肯定,他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所有已经过去的岁月。
但是,那是它吗?这么普通、陈旧、苍老?唔,是的,是它,凭位置判断应该就是它!只是认不出了。它曾经灿烂得就像一道雨后的初晴和晚霞,可现在却是满面尘灰无精打彩,风吹雨打已把昔日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WR轻轻地走过去,走近它,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去……沉寂得让人一阵阵晕眩,好像仍是在远方的恶梦里。在这世界的隔壁,远方,罕为人知的地方,他屡屡梦见过它,梦中的它就是现在这样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冷漠的灰皮一块块剥落,脚步声震动了墙角上尘灰结成的网,门都开着,所有的门都失魂落魄般地随风摇摆,厅回廊绕不见一个人,仿佛远古遗留下的一处残迹……
“喂,有人吗?”
没人应。
“喂——,还有人住在这儿吗?”
只有回声。
WR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开被丢弃的塑料瓶或罐头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这儿。不错,就是这儿。地上满是尘灰,平坦的细土上有老鼠的脚印。没有人。当然也没有钢琴声。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厨房里没有了烟火味。卫生间的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客厅里没有花也没有描。四周环顾,从一个敞开的门中可以望见另一个敞开的门,从一个敞开的门里可以望见所有敞开的门……
走进那间他最常去的房间,也没有了林立的书架。他回忆着那些书架的位置,在回忆中的那些书架之间走,走到当年与O面对面站着和望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着书架地伸过手去,但是那边,O的位置,是一片虚空……
转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阳光都退在窗外,抬头仰望,万里晴空中也没有了那只白色的鸟。
靠着窗台默默地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到这儿来。我想,很可能,WR又与那个曾经袭扰过他的悖论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终于明白:他将要不断地与那个讨厌的悻论遭遇,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直到夜幕降临。
这时,远处的一个门的缝隙里闪出一缕灯光。
朝那缕灯光走去。敲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到处堆满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纸,山一样重重叠叠。山一样的环绕之中,闪现一盏台灯.灯下一个脊背弯驼的老头。
“请问……”
老头转过身来,看着WR 。
“请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大清楚。”
“这一带不是都要折迁了吗?这儿的人都要迁到哪儿去,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您呢?您的家要迁到哪儿去呢?”
“呵,我哪儿也不去。不写完我的书,我哪儿也不去。”
“那……”
老头已经回过身去继续写他的书了。
“对不起,打扰了。”WR退步出来。
退步出来的过程碰倒了一座纸山,稿纸散落一地。WR慌忙去捡时,看见了纸上奇怪的文字……呵,这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哪国的文字?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门外来风把地上的稿纸吹开,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飘。随手接住一张,再看,仍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字,而且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WR呆楞在那儿,想起女导演N曾经对他说起过这样一个老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进来了,惊慌地看着WR 。
“哦,您别怕,”WR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我只是来问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旁边的屋里,低声说:“请你别告诉他,好吗?什么也别告诉他。”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纸,又指指隔壁:“随便他写什么吧,随便他怎么写去吧,别告诉他真相,行吗?因为……因为要是告诉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着屋顶屏息细听:走笔声、掀纸声一刻不断,墙那边正是“文思如涌”。
“就让他这么写下去?”
“嘘——小声点儿。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这不碍谁的事。有我陪着他,有纸和笔陪着他,他就足够了。”
“他要写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话。”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发表的吗?那时还不是要揭穿吗?”
“不,不会。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死之前,看样子他不会停下来。这样,他就永远都在那些快乐的童话里了。”
“就让他,死也不明真象?”
“这也是一个悖论。”
“悖论?”
“两难。”
“噢?”
“是对他隐瞒真相,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相,而让他痛苦地去死?”
……
WR告辞那老太太,走出曾经美丽的那座房子时,已是繁星满天。这让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这样浩渺的星空下,我们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前途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前途莫测。我写下了WR,或者我创造了他,或者他走进和走在我的一种思绪里,但是在这样的季节,在生命的很多种悖论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后的路途。他只好就在这写作之夜将尽时消失,或者隐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起程——无论从哪儿起程都是一样,去走以后的(并非比以前更为简单的)路……但那是我还不能知道的事。现在还不能知道。与此同时母亲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亲,或者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在我的希望里终于回到南方。
七十岁也并不晚,八十岁也埋没不了她的梦想。这样母亲必然与她并不爱的那个男人离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爱的那个人的骨灰,并在月色或细雨中,把爱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树下,葬在她自己也将走尽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写过: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写过: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现在这一心愿已经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