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开学的那天,梁明时在一个长桌前主持学生注册报到,见嵋来了很高兴,说:“数学系可没有枣泥馅的点心。”嵋轻声说:“梁先生会给的。”梁先生不觉大笑。几个高年级同学在帮忙,指指点点,说:“这是孟先生的小女儿,演过《青鸟》的。”嵋只作没听见。注册后和李之薇一起到女生宿舍安排了床位,她们是大学生了。她们对学校很熟悉,不需要参观。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一人写了一张启事,自荐教家馆。嵋教数学、英文。之薇教语文。嵋写着说:“我想写上教太极拳,你说好不好。”之薇把落在肩前的辫子拿到脑后,答道:“若是教跳舞,可能更有号召力。”嵋垂下眼睛,故意做出考虑的样子,然后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略向上弯,满眼装着调皮和笑意。忽然站起,轻盈地跳了两步华尔兹,又向之薇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之薇诧异道:“还挺像,真学过?”嵋笑道:“我是无师自通。”之薇也笑。
她们是这样快乐,青春能融化艰难困苦,从中提炼出力量。中午的阳光照在宿舍大门石灰剥落的墙上,上面贴着各种纸条,高高低低乱无章法。她们把自己的启事贴上去。贴好了,还站着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几个同学匆匆走过,说是去看俘虏,嵋追着问:“什么俘虏?”那同学看她一眼,说:“新同学?当然是日本俘虏。就在中学过去不远。”嵋、薇便跟着走,大家高兴地谈论,一个说:“我们能打小胜仗,就能打大胜仗。”一个说:“这些俘虏里有一个是反战的,要是多有几个就好了,他们不赞成战争,可是也得打仗。”走到离中学不远的一个旧仓库前,门前停了一辆车,两个兵押着几个人正在上车。
这些日本俘虏看上去和中国人差不多,一个个垂着头听安排,很畏缩的样子。太阳把一排树木的影子照在车上,显出一小块阴影,有同学低声说:“这些人也是替日本法西斯卖命。”另一个说:“不知道他们明白不明白。”之薇喃喃道:“鬼子也有这样一天。”嵋却感到一阵悲哀,他们也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如果不打仗,不都是一样的人么。可是现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成为鬼子,成为恶魔,害了我们多少人。一个男同学提出让那位反战者讲几句话,押送的兵摇摇手。车开走了,一个人在关仓库门,把树影拉长了,拉断了。同学们散去了。嵋和之薇走回宿舍,一路没有说话。
傍晚,嵋回到家中。在晚饭桌上闲说着一天的见闻。合子特地给嵋夹了一箸菜,说:“小姐姐是大学生了。”嵋说:“我还看见了日本俘虏。”接着讲了当时情况。弗之沉思道:“他们也是人,但是在法西斯政策驱使下已经成为工具,被‘异化’了。我们进行这场保卫国家民族的战争,不仅要消灭反人类的法西斯,也要将‘人’还原为人。”
“将‘人’还原为人。”嵋一生都记得这句话。秋季始业不久,为了躲避战争,为了有一个更适合教与学的环境,学校奉命,将久已酝酿的迁校计划再一次提出。教育部提出西康作为考虑的地点。
秦巽衡和孟弗之、萧子蔚三人这一天有同样的活动。上午,到青云大学参加昆明市各校领导的联合会议,商谈当前局势,下午要在本校教务会上讨论迁校计划。上午会后大家都觉得很沉重。正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来,乃在一个饭馆房檐下站了片刻,雨势愈猛。巽衡说,进去吃点东西吧。饭馆很热闹,杯盘相碰,饭菜飘香,加上跑堂的大声吆喝,和门外冷风疾雨恰成对比。弗之微笑道:“这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三人要了简单的饭菜,快要吃完,见邻桌人在吃烤鸭,都想起北平的烤鸭和美味的鸭架炖白菜汤。子蔚道:“我们问一下有没有这个汤,想来不会太贵。”因他们所食简单,跑堂的心怀轻视。这时,把眼一瞪,把手中抹布往肩上一搭,说:“你又不吃烤鸭,哪里来的鸭骨头!用别人吃剩的,你又不答应。”三人无语,相顾一笑。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穿着蓝布长衫,甚是整洁,走过时突然站住,叫了一声:“这不是老爷么!”原来是孟家的厨师柴发利,他抢步上前就要跪倒行礼,弗之忙站起扶住,说:“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柴发利又见过秦、萧两先生,说:“我离开北平已经几年了,先在桂林开了个小饭馆,桂林吃紧时,我就跑出来了,就在这家饭馆做点事,想安顿得好一些再去看老爷太太,免得为我操心。”那伙计说这几位客人要吃鸭架汤,柴发利说,这有什么,到厨房转了一圈,一会便端上一盆飘散着热气与香味的鸭汤。弗之要柴发利坐了说话,柴发利不敢坐,站着说了些路上情况。他来时还算好的,现在更艰难了。可谁也不愿意当亡国奴,有点力气的都要逃出来。路上的艰难几天也说不完。他站了一会,说现在要去谈一件生意,过两天就去请安,问清地址先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