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小城,她的腹地,有座小山,名千秋山。小山不高,却生长着满山的千年古木,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正因了这座小山,让这座城有了成熟女人般的风韵。郁郁葱葱之中,掩映着几尖屋角。这就让这座山更有了生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所不能。”小山的雾气还没有散去,早已传出了琅琅读书声。
穿着长衫的先生坐在教室外边,学生们在教室里自由朗读着自己喜爱的诗文。这是学生们的自由时间。郭义平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正拿着一本《论语》,用心地记背着。穿长衫的先生是董必方,似乎,他在面馆里看到了郭义平这小子的骨气。
一年多了,郭义平一次也没有回到过庙头沟自己的家。但他一有机会就打听着关于他家乡的消息。那一次,父亲郭子开将儿子郭义平装进了装谷子的木桶,慢慢地漂过庙头沟,他郭义平才躲过了这一劫。但是,听老家来省城办事的东平哥说,张家老爷张少仁来了三次后,还没见着郭义平,就恼了,两枪将郭子开的双腿打断了,成了瘫痪。郭义平就想往家中赶,让郭叔给拉住了,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郭义平才慢慢静下心来。后来又知道,因为爹瘫痪了,娘一个人下地做活,忽然就死在了地里,人们都说,是那坏家伙张三远指使人干的。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郭义平精神全崩溃。他连夜回去,但却被邻居二根叔硬生生地撵了回来,说张家的人就守在近处,只要他露面,就会被打死的。他立马就回到了省城,他真是觉得自己太窝囊,他真连一个女人都不如啊。他只觉得,现在的他太需要一种力量了。一种活下去的力量,一种打击仇人的力量。
郭义平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太单薄了,他必须团结更广大的力量。董先生在面馆里将郭义平找来读书,郭义平知道这是能够积聚力量的方式。人从书里乖,他郭义平在书上学到的知识不少,算是一种力量。还有那些同学,也算是一种力量。但也不是,郭义平觉得他们真不是一种力量。有几次,课后的时候,郭义平就问要好的同学刘清平和杨华:“你们怕死吗?”两人摇了摇头。郭义平就又说:“不怕。那好,咱仨到我老家庙头沟去一趟,打死那张家一家欺人太甚的东西。”那两人就没有了话语。郭义平也就长长地泄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郭义平也向董先生讲过,董先生沉思了一会,口中吐出一阵烟幕,说:“你要的这种力量迟早会有的。”但是郭义平不懂,他根本不懂董先生说的什么。
董先生走进教室,用戒尺在讲桌上轻轻地敲了敲,教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郭义平,背《岳阳楼记》的末段与先生听听。”董先生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与谁归?”
“错了错了,应该是吾谁与归。”一个女生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张四玲同学,真不愧为师之高足也。妙!妙!”董先生连连称赞。
“再请对诗句,有情芍药含春泪。”董先生又出题。
全班二十多人顿时没了声音。
“无力蔷薇卧晓枝。”有声音说。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请对。”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又有一个声音。这是郭义平的。
董先生捋着长长的胡须笑了。他接着安排了上午的学习任务,背诵贾谊《过秦论》。郭义平知道自己又要加足马力了。因为,他下午还得到郭叔那去跑堂,这是董先生安排的,上午上课,下午务工。上课的钱当然不用郭义平交了,郭义平到郭叔那做做事,一来郭义平的生活有了保障,二来也是为了让郭义平多多锻炼,多多接触社会。
郭义平要下山去帮郭叔忙了,习惯性地朝后面瞟了几眼。他是在看常常和他拌嘴的张四玲。他看她时,他发觉她也在看他。这个时候,他就不敢看了。
她的嘴角在笑的时候真是好看,比林黛玉还要好看。郭义平常常在自己心里偷偷地说,生怕人家听到似的。
就在郭义平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张四玲走过郭义平的身边,冷不防地递过一张字条。郭义平知道,这是张四玲专门写给他的。听说,张四玲是个大小姐,人家书读得多,道理也懂得多。有空的时候,张四玲都会用纸条写几句话写给郭义平看看。
每次收到字条就是一次幸福。郭义平自己说。张四玲就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哩。郭义平在自己心里幸福地享受着。
揣着字条,郭义平一路小跑,不到半小时就到了郭叔的面馆。今天天很阴,来吃面条的客人少。侍候了一个客人后,就没有什么事了。郭义平幸福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字条。今天字条上的字很多,写到了抗日战争形势,郭义平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他知道,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日本鬼子在做最后的反攻。这是炎黄子孙的好消息。字条的最后,这一次张四玲还署上了名,一个字“玲”。郭义平在心里一震,他知道这个字的份量了。
好几次,只有郭义平和张四玲两人在一块的时候,郭义平的心就跳得更剧烈的,他知道这是喜欢上了人家姑娘的原因。郭义平想要说出口,就是说不出来。每天,一来到这座小山上,第一想见到的人就是张四玲。张四玲哪天没来,他郭义平就像没了魂一样。张四玲呢,也真和郭义平有缘分一样,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班上的刘清平和他们两人开过玩笑:“几时呀,我们想着喝上你们的喜酒了?”郭义平就笑个不停,张四玲就追着刘清平打个不停:“日本鬼子不走,我是不会结婚的。”
可日本鬼子什么时候能走啊?
这一天下着小雨,同学们照常早早地来到了教室,背着自己还没能背下的诗文。董先生来得有点迟。脸色和天色一样,阴沉着。同学们的读书声也小了许多。董先生没有敲课桌,沙哑地说了声:“请同学们和我一起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庆历四年春……”董先生开了头。同学们也跟着一起背。
“大家再和我一起背《少年中国说》。”董先生又说。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猛然,“叭”地传来了枪声。董先生说了句“日本人来了”就忙着让同学们撤退。山后有一条小路,平时走的人少,就成了这时大家后退的路。路很窄,每次只能一个人下。
“女生先下,男生断后。”郭义平大声地说。
果然,正如董先生所料,围上了一大队日本兵。断后的董先生、郭义平,还有刘清平和杨华,被日本兵捆了个结实。
“你们的……反抗大日本皇军……大大地坏……”矮矮的日本军官吼叫着。郭义平认识,这就是常到郭叔那吃面条的日本军官。他想起他叫山本太郎。
“太君,抓住了四个。”白白胖胖的翻译伸出四个白白胖胖的手指头说。
“带……走!”山本太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汉字。
日本宪兵司令部。
山本亲自审问抓来的四个人。从四个人嘴里说出的是同样的话:“我们在读书。你们不让人读书吗?你们日本人不也在日本教人读书识理吗……”
“关进牢房!”孔武有力的汉子大声叫道。他叫李横,三年前乌龙山上的一个土匪,去年跟上了山本。
“你的……站住。”山本像发现宝贝一样用手指着郭义平,“你的……面条的……做……”郭义平不想理会他,他知道日本人是想让他郭义平替他们做面条。郭义平的头昂得更高。但他从董先生的目光里看出了让他留下的意思。
胖翻译走上前,对郭义平说:“太君让你不进牢房,让你进厨房,你还不干啊?”郭义平不再挣扎,被人推搡着进了厨房。
但既然进了厨房,面条是一定要做的。做好了面条,日本人要吃的时候,都让郭义平先尝尝。郭义平知道这是担心他在面条中下毒。郭义平不是没有想过要下毒,可他觉得时机是不成熟的,再说现在到哪儿去找毒药啊,连包老鼠药也找不到。真是没有想到,在郭叔那儿做了一年多的小伙计,学会了下面条,这下子倒给日本人下起面条来了。他知道郭叔大概在想办法在营救他,还有董先生他们。活着,也得面对现实。下面条,就下吧,当然得把面条下好,做得好吃。
又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端在了山本的面前。山本又是一番赞叹:“你的,小郭子,面条的好……我的,对面条,大大的研究……”
“太君有研究,有研究……”胖翻译说。
听了这话,山本倒不急着吃面条了,说起了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人云,魏作汤饼,晋作不托。这里,汤饼,不托,面条之前身。又说,六月伏日进汤饼,名为避恶。这是说,面条清毒。好,大大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