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一分钟的消逝有各种不同的意义。一分钟是四分钟跑完一千六百米的四分之一;在他的生命之河里,一分钟只是一小瓢罢了。
夜间慢跑的人一如往常出动了。
即使夜色幽微,年轻人依旧可见跑道上朦胧的身影,无数的步伐缓缓跑过一圈又一圈。他知道,其中一定有个性率真、表情坚毅的女子拼命往前跑着,肥胖的膝盖则是一路颤抖。她们偶尔会用力甩开覆盖在眼前的湿润秀发,幻想自己是面带微笑的冷艳主持人,身着比基尼出席剪彩仪式等等。接下来的幻想一定还包括与牙齿雪白闪亮的男性一起打网球,在月光下一起狂野地跳探戈。
男性们也含括了各种年龄层,他们也有各种程度的堕落,或许他们会上气不接下气地掏出心中的秘密幻想——他们会不会自诩是彼得?斯奈尔①?要不是变胖或恐惧,四百米怎会需要跑九十秒呢?
年轻人在栏杆外驻足了好一会儿,这时候,蛾群覆满街灯,在他眼前形成了漩涡似的阴影。他热爱佛罗里达州潘亨铎狭地的初秋。别处的树叶或许早已变了颜色,但在这里,周遭依旧萦绕着夏季的暑气。不过,在一片湿热的空气中,树梢和铁兰丛生处已透着一丝淡淡的凉意。他提起背袋,走进大门入口,顺时针沿着跑道,走向第一个弯道的白色起跑线处。慢跑的人没理会这位身穿便服的小伙子;他也无视他们的存在。慢跑的人一直都会在那儿的。
跳高的洼坑已经重新整理过了,他们增建了全新的看台区,另外还为了越野障碍赛挖了个水坑。不过,大部分设施看起来依旧和四年前一样,就像这条四百米的椭圆形跑道,在一个对于一千六百米再熟悉不过的人眼里,一如往常。
赛季已经结束,而他非常清楚,对他来说,比赛已经永远画下了休止符。在某些情况下,四年是很漫长的时间。而对店铺老板、保险推销员或利息偿还者等人来说,四年一点也不长。然而,在他内心里,时光总是占据着一个特定的角落——对他来说,一分钟的消逝有各种不同的意义。一分钟是四分钟跑完一千六百米的四分之一;在他的生命之河里,一分钟只是一小瓢罢了。
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也不知道当一切结束后自己要做什么。这件事来得突然、紧迫,让人招架不住,大部分的人根本毫无头绪。他猜想,他们现在只能在这个世界游荡,做着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仔细思索每件事情,好好清算各种得失。
他被迫重新过回正常生活,虽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何在,但他必须以重回此地作为开始,他必须回到潘亨铎这个舒服的温室里,回到这个极其特殊的椭圆形跑道,一个他曾经洒下无数汗水的地方。他必须重返九月天,回到这个充满期望的月份。
他把背袋搁在洼坑旁,望向前面的跑道,确定空无一人,接着,他往前走到起跑线。天啊!他心想,居然又回到这条起跑线上了。
他挺直了身子站在第一跑道,低头看着自己的便鞋(慢跑的人现在开始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了),然后试着回想以前的那种感觉。过了半晌,一丝记忆在脑中浮现,他知道,当初的感觉还在这里。他依然记得,他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他已经无法再次体验了。他必须接受一切变得只剩下回忆的幻影。接着,他想起了跑到第二圈和第三圈时的感受……有时候,回忆就足够了。
他已经二十六岁五个月又两天,即使再站在起跑线上,他还是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而裤管内的结实肌肉,恐怕就是他跑过数千万公里的成果了。
他试图集中自己漫无目的的思绪,就像偏好抽象画面的摄影师,从线条清晰的边缘逐渐瞄准中心的方块。他现在的感觉是什么?怀旧?后悔?他心里揪了两下,随着心跳的律动,他问自己:“我……属于这里吗?”
他也说不上来。他再次了解自己对这一类的事情已经变得多么迟钝。他的情感已经愈合,就像现在合拢的双脚一样。
起跑发令员一定会要求他们挺胸站直,因此,他在黑夜中挺直身子站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是预备命令,然后就是枪声。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以熟悉的逆时针方向走向转弯处。所有比赛都是这个方向。第一圈就这样茫然地迷失在急速蹿升的肾上腺素和奔跑的双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