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一个老文明的现代幸福是最不容易的。还未被代表的偏远村镇、组织化程度最高的军警特单位、有着永恒梦幻感的都市,血肉之躯置身于这些不同的秩序,彼此想象、交流,在幽闭和荒漠里呼吸……《伊斯坦布尔的幸福》像一首交响乐,把这种古老文明的当下生态流畅自然地展现出来了。作者的雄心、抱负是显然的,他要把当代土耳其介绍给世界,他要给当代土耳其提供一种总体性的叙事。这是一部不错的小说。
一般而言,总体性的解释需要讲故事。要好好讲故事,就应对故事怀有同情。一个讲得好的故事,应新旧内容齐全、启示案例具备,以使读者返求诸己。《伊斯坦布尔的幸福》做到了这一点。
生活在宗法秩序里的天真少女,被道貌岸然的伯父强暴,使家族蒙羞,其出路要么自杀,要么被杀。愚忠的原教旨青年从军队退伍后接受了去杀死堂妹的任务,把堂妹带到伊斯坦布尔。这两个乡下人目睹了古老文明如何在空间序列里逐渐现代都市化的过程,建筑、服装、人们的言谈举止,在新与旧、传统与潮流之间过渡。而在潮流中的大学教授,经常上电视而混得脸熟,家庭和社会地位令人羡慕;却仍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这一点儿未泯的良心让他乏味、恐惧,彻夜失眠,他最后选择了弃绝,悄然离开追逐都市幸福的人们,扬帆出海,一圆自己无牵无挂、跟自然相亲的梦。
这三个人的相遇是一种文化的碰撞。教授在回归大海前的引导,使得少女变成了一个自由独立的现代女性,她摆脱了宗教的束缚,但明认“真主是爱我的”。而她的堂哥倒在精神支柱坍塌后无所适从了。作者借这个故事展示了一个文化古国的现代生活图景:偏僻乡村的熟人社会、都市人的靓丽日子、郊区农民工的“猪圈”生活,*、种族冲突、官僚*、新旧交融……
青年的迷失、教授的隐迹跟少女的新生是很好的启示,或者说是现代幸福生活中的隐喻。更值得玩味的是故事的主旋律:“荣誉谋杀”。一个共同体的成员以宗族荣誉为由,杀害那些被他们认为需要除去的人。伪善的伯父要侄女自杀,她不自杀,就要让她被杀。而其他心知肚明的成员还为她上路祝福。
这种古老文明中的恶习造成了乡村的超稳定结构,却也给其中的人民以悲惨的生活。但作者的叙事和解释远不止于揭示此一事实:为了某种利益,库尔德工人党游击队跟政府军大打出手,而儿时的伙伴效命于对立的双方,在山沟里厮杀,直到一人死去;自然,对居民实现三光政策或野蛮拆迁,已经让年轻的士兵们习以为常了:“这个国家是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建立起来的,他们为土耳其献出生命,那些叛徒妄图毁掉我们的民族,分裂我们的国家,……为国家而死,直接进天堂。”教授为了体面,白天做顺民,只有在晚上做回自己的主人,“黑夜是堂吉诃德,白天是桑丘-潘沙”;到他不管不顾地决定遁世时,他见了老恐龙系主任、令人厌恶的同事,仍不敢把心中的想象丰富的报复计划付诸实施。在少女去伊斯坦布尔的列车上,她耳闻目睹了特务对绝食大学生,争取社会进步的青年们的蔑视,他诬称这些人是恐怖分子:“他们不懂什么是‘家庭’……他们都是库尔德反叛者!这块土地属于土耳其人。谁把自己叫做库尔德人、阿拉维派教徒或者左派,就趁早见鬼去!”
可以说,作者其实揭示了一个极为深刻的事实,无论古老文明还是现代伊斯坦布尔的幸福,都是建立在某种“荣誉谋杀”基础上的。与其说荣誉给予了幸福感,不如说荣誉谋杀了幸福。在这样的文明社会里,乡村的女人们无可奈何地伺候男人,而男人们多只能沉默,让伪善者大行其道。在这样的文明社会里,都市的官员想着怎么编故事、立项目瓜分国库。在这样的文明社会里,农民工只能匍匐在都市的边缘,像猪狗一样生活……这也是小说中的教授无能思想、断然回归自然的原因。借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这样的社会“何其相似乃尔”。
作者很善于讲故事,这么一种文明现代幸福的大课题被他用三个人的命运表现出来了。这部小说有着老文明不能承受的轻灵,也有着现代人的幸福感或幸福指数被物质计量所能不承受的重量。作者有着旁观者的同情,他提出了问题,也试图解决了问题。尽管社会依旧,但愚忠者迷失了,教授清白了,少女成长起来了。这有些像我们的鲁迅,仍给予生活以希望。
这个经历了革命的古老文明,在现代世界里步履蹒跚。其幸福、荣誉都足以给人启示。作者以温暖的诗意、如歌的影像感,以及对生活的善良和祝福,使作品接近了伟大的行列。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相关内容 葛建伟:从梦境谋杀中逃逸(2)
伊凡纳利对于中国大陆读者来说是位远方的陌生人,《伊斯坦布尔的幸福》是他在大陆面世的第一部小说,但是作家享有很高的国际声誉,受到很多名人和读者的追捧,虽然是畅销书,但伊凡纳利却绝不迎合世俗,他以决绝与沉痛的姿态向捆绑社会与个体的桎梏宣战。
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部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不过作家在小说中采用了倒叙、多线索等现代主义手法,尤其几乎小说所有的事件与场景都是在三位主人公意识流动和追忆、猜测中展示,是以整部作品仿若在梦境中一般迷幻。
像所有的作家一样,伊凡纳利对他的时代充满疑惑、矛盾,他描述的伊凡教授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自传性质。20世纪初叶大西洋彼岸曾经有位作家,在深受人生与理想的困惑后,毅然抛弃一切,突然出走,还有一位作家,像一条荒野之狼在小市民的氛围中将狼魂撕碎、割裂,然后又拼凑起来。小说中教授兼具两人的影子,在分裂的矛盾中出逃。
当然,伊凡纳利所做的并不只是让教授一人出逃,他更侧重的描绘了土耳其独特的历史文化风情,诗意化的语言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气象万千却又明察秋毫,土耳其这样一个迷幻国度逐渐在作家的笔下展开,正像伊斯坦布尔与生俱来的魔幻气质一样,作家在不停编织着小说的梦境。
实际上,这是一部逃逸主题的小说,三位主人公都经历着可怕、愤怒、痛苦的梦境,分别成为他们梦境的囚徒,他们处于波诡云谲的现实与思维深渊中,彼此孤独无助,伊斯坦布尔不是他们的幸福所在,却是梦魇的终点,伊凡纳利靠着那些梦境的意象完成了他的蜕变,主人公们则逃离了梦境的谋杀。
从宁静的凡湖到碧波万顷的地中海,愚昧无知无所不在,残暴凶恶难以抵挡。从东安纳托利亚到伊斯坦布尔,伪善与教唆充斥人间。蒙昧的人群被无耻的人蒙住了良心,他们用光荣的梦境谋杀人类的良知,唯有出逃才能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