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变天荒总未知, 独听凤纸写相思。
高楼秋夜灯前泪, 异代春闺梦里词。
绝世才华偏命薄, 戍边离恨更归迟。
文章我自甘沦落, 不觅封侯但觅诗。
寅恪少喜读小说,虽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独弹词七字唱之体则略知其内容大意后,辄弃去不复观览,盖厌恶其繁复冗长也。及长游学四方,从师受天竺希腊之文,读其史诗名著,始知所言宗教哲理,固有远胜吾国弹词七字唱者,然其构章遣词,繁复冗长,实与弹词七字唱无甚差异,绝不可以桐城古文义法及江西诗派句律绳之者,而少时厌恶此体小说之意,遂渐减损改易矣。又中岁以后,研治元白长庆体诗,穷其流变,广涉唐五代俗讲之文,于弹词七字唱之体,益复有所心会。衰年病目,废书不观,唯听读小说消日,偶至再生缘一书,深有感于其作者之身世,遂稍稍考证其本末,草成此文。承平豢养,无所用心,忖文章之得失,兴窈窕之哀思,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云而。 关于再生缘前十七卷作者陈端生之事迹,今所能考知者甚少,兹为行文便利故,不拘材料时代先后,节录原文,并附以辨释于后。 再生缘第二十卷八十回末,有一节续者述前十七卷作者之事迹,最可注意。兹移写于下。至有关续者诸问题,今暂置不论,俟后详述之。其文云:
再生缘。接续前书玉钏缘。业已词登十七卷,未曾了结这前缘。既读(“读”疑当作“续”)前缘缘未了,空题名目再生缘。可怪某氏贤闺秀,笔下遗留未了缘。后知薄命方成懺(“懺”疑当作“谶”),中路分离各一天。天涯归客期何晚,落叶惊悲再世缘。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有子承欢万事定(“定”疑当作“足”),心无挂碍洗尘缘。有感再生缘者作(“者作”疑当作“作者”),半途而废了生前。偶然涉笔闲消遣,巧续人间未了缘。 寅恪案,所谓“再生缘。接续前书玉钏缘”者,即指玉钏缘第三一卷中陈芳素答谢谢玉辉之言“持斋修个再生缘”及同书同卷末略云:
却说谢玉辉非凡富贵,百年之后,夫妻各还仙位。唯有(郑)如昭情缘未断,到元朝年间,又临凡世。更兼芳素痴心,宜主怜彼之苦修,亦断与附马(指谢玉辉)为妾。谢玉辉在大元年间,又干一番事业,与如昭芳素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才归仙位。陈芳素两世修真,也列仙班,皆后话不提。 及同书同卷结语所云“今朝玉钏良缘就,因思再做巧姻缘”等而言。故陈端生作再生缘,于其书第一卷第一回,开宗明义,阐述此意甚详,无待赘论。所可注意者,即续者者“可怪某氏贤闺秀,笔下遗留未了缘。后知薄命方成谶,中路分离各一天。天涯归客期何晚,落叶惊悲再世缘”之语,盖再生缘在当时先有流行最广之十六卷本,续者必先见之,故有“可怪”之语。其后又得见第一七卷或十七卷本,故有“后知”之语,然续者续此书时,距十六卷本成时,约已逾五十年。距第一七卷成时,亦已四十余年。(说详下。)虽以续者与作者有同里之亲,通家之谊,犹不敢显言其姓名,仅用“某氏贤闺秀”含混之语目之,其故抑大可深长思也。 陈端生于再生缘第一七卷中,述其撰著本末,身世遭际,哀怨缠绵,令人感动,殊足表现女性阴柔之美。其才华焕发,固非“福慧双修”(见下引陈文述题陈长生绘声阁集诗。此四字甚俗,颐道居士固应如是也。一笑。)随园弟子巡抚夫人之幼妹秋谷所能企及,即博学宏词文章侍从太仆寺卿之老祖句山,亦当愧谢弗如也。兹特移录其文稍详,不仅供考证之便利,兼可见其词语之优美,富于情感,不可与一般弹词七字唱之书等量齐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