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秋一夜翻来覆去地不曾好好安睡。她本来是和母亲对床而眠的,母亲的床,和她的床,相去不过六七尺远。她听见母亲帐中微微有鼾声,很调匀,很沉酣,有时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母亲在梦中翻身,知道母亲正在熟睡。平常的时候,醒秋若是睡不着,必定唤醒母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事,或过去的一切,消遣那漫漫的长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却不敢唤她,因为母亲明天要乘火车到天津,到天津后改搭海轮回南,在路上有几天难受的颠顿,所以今夜必得让母亲好好安睡。
匀,很沉酣,有时衾褥轻轻转动一下,像母亲在梦中翻身,知道母亲正在熟睡。平常的时候,醒秋若是睡不着,必定唤醒母亲,母女两个谈谈日间的事,或过去的一切,消遣那漫漫的长夜;但今天晚上,醒秋却不敢唤她,因为母亲明天要乘火车到天津,到天津后改搭海轮回南,在路上有几天难受的颠顿,所以今夜必得让母亲好好安睡。
这时候,胡同里的车马声和远处喧哗的市声,早已寂静,不过有时听见巡警喝问半夜在街上游行的人,又远处风送来的几阵狗吠和一声两声小孩的啼哭,除此之外,外边真是万籁俱绝,大地像死了一般。但室中各种细微的声音,却真不少:桌上时钟的滴答滴答,过于干燥的板壁毕毕剥剥地爆裂,鼠儿悉悉索索的走动,飞虫头触窗纱,咚咚似小鼓的响..这些声音,白昼未尝没有,但我们偏偏听不见,更深夜静之际,便加倍的响亮与清晰,一一打入人的耳鼓。这才知道:白昼是“色”的世界,黑夜呢?应该说是“声”的世界了。
醒秋记得去年在所谓“岭下”的故乡山中,和母亲睡在她家一间所谓“绿槐书屋”中避暑。那间书屋,是醒秋的祖父在浙江做官时寄钱回家建筑以为归老之计的,位置在半山间。
开窗一望,一座十几丈高的青山,几乎伸手可以摸到,松影绿压屋檐,潺oe..那迦K坪踉谡砼狭鞴..U馇寰..挠坝肷..往往把她携带到一个不可知的梦和诗的世界里去。
一夜,醒秋睡不着,便下床打开窗子,向外眺望。那夜的景色,真教她永远难于忘却。
天粘在四周山峰上似一张剪圆的暗云蓝纸,没有月光,但星光分外明朗,更有许多流萤,飘忽来去,像山的精灵们乘着炬火跳舞,满山熠熠烁烁,碎光流动。夜已三更,空间非常寂静,也没有一丝风,而耳中却听见四山幽
籁、萧萧、瑟瑟、寥寥、飕飕,如万箔春蚕之食叶,如风水相激越,如落叶相擦磨。泉声忽高忽低,忽缓忽急,做弄琤琮曲调,与夏夜虫声,齐鸣竞奏。
这些声响都像是有生命和情感似的,白昼潜伏着,一到夜间便像被什么神秘的金刚钻解放了它们的灵魂,在黑暗中一齐活动起来了。
醒秋的心和耳也似乎得了什么神通,凡世间不能和不易听见的声音,她此时居然能够听见。她仿佛听见松梢露珠的下坠,轻风和树叶温柔的亲吻,飞虫振翅的薨薨之声,繁星的絮语,草木的萌芽,宇宙大灵的叹息。
她坐在窗前,整个身心,沉浸在空灵凄清的感受里,一直到天明。
“明天母亲就要回南去了!”醒秋心里这样想念着,不觉涌起无限恋别的情绪。她的母亲一生没有到过北京,这次为醒秋的三弟完婚,才特别和父亲到京里来。婚事完毕以后,本想在北京好好逍遥一下,因为母亲半生生命都
已消磨于大家庭家务的忙碌中间,难得有几时清闲岁月让她享受的。但她在北京还未住上一个月,祖母却于南方的故乡不住寄信催她回去,说家务没有人照管,她自己又上了年纪,不能操劳的了。母亲对于祖母一向是绝对服从,奉了严符之后;只好和此生必不能再来的北京作别,决定了南归之计。
醒秋那时在北京高等女子师范读书,因离家太远,只能暑假回乡一次。
这一年母亲到京,她没回乡,由学校搬出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那时是寄居于一个表亲家里——这个表亲论行辈是醒秋的叔父——父亲却寄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某一亲戚家。
这一年母亲到京,她没回乡,由学校搬出来和母亲同住。母亲那时是寄居于一个表亲家里——这个表亲论行辈是醒秋的叔父——父亲却寄住在同一条胡同的某一亲戚家。
但是,政治的变革,虽然发展得如火如荼,一般社会却还是死气沉沉,受着传统礼教观念,宗法制度的支配。皇帝虽然已从宝座上颠覆下来,家庭尊长的地位,仍然巩固得铁桶相似。“父要子死,子不敢不死”虽然不过是句空洞的话,但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律。一个诗礼之家,倘使父母真要儿女去死,做儿女的恐怕也只有乖乖儿的献出他们的生命。翁姑对于儿媳,也如父母之于子女,掌握着无上的权威。但两者相较,翁姑又不如父母。因为后
者义属亲子,有骨肉情感的维持,而前者则本为异姓,仅凭名义相结合。若位居尊长的一辈,滥用他们的权威,那末,卑幼一辈的命运便够悲惨了。舅翁与姑嫜两者相较,姑又不如舅。男人的心胸阔大,阖内之事,他们也不便多所干涉,惟有那做婆的,终日与媳妇厮守在一起,旧式妇女,多不读书,不明大义,气量又比男性天然来得仄狭、自私、琐碎、喜于猜忌,她对于一个媳妇,若感觉不满意,磨折起来,那简直是附骨之疽,疗之不愈,剜之不可,一直要挨到那做婆的两脚一蹬,那做媳妇的才有出头之日。
历史上姑媳间的悲剧,像孔雀东南飞那首长诗主角刘兰芝,陆放翁之妻唐氏,都是比较著名的。若把那几千年间所产生的无名悲剧,汇集一处,则血泪之深,深逾海水,怨毒之气,上干霄汉,日月亦将为之失明。
醒秋的母亲,便是这种不良家庭制度下牺牲者之一。她虽然并没有遭遇兰芝和唐氏的命运,但她自十六岁嫁到杜家起,一直到现在“大衍之庆”的年龄止,始终是她婆婆跟前一个没有写过卖身契的奴隶,没有半点享受,没有半点自由。醒秋母亲姓舒,家里世代务农,到外祖父始改业为商,早死,外祖母青年守寡,抚育着膝下三个儿女,上面有个严酷非常的婆婆。醒秋母亲自幼在专制压力下长大,因此倒养成了她的“忍耐”“顺从”的德行,又造成了她“勤勉”“节俭”的习惯。她天性仁厚,资禀又聪明,对于家务,粗细都来得。在家庭里,她是个孝顺而能干的姑娘,嫁到杜家,她又立志要做个好媳妇,相夫教子,做个贤母良妻。她嫁来时,婆婆年纪也不大,只有三十二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