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好像进入了玄海海域,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今天早晨七点离开长崎,已经航行了四个多小时了,太阳大致迫近了中天。
陆军大尉小武敬介十五分钟前就来到甲板上,眺望着在春霭中跌宕起伏的北九州的岛影。如果视野里只有遥远的陆地和天空,这是一条司空见惯的海路。在这里,士兵们的怒吼声、炮弹的呼啸声都恍如子虚乌有的假象,战场上那一幕幕不忍目睹的惨状让人觉得是须臾间的虚妄。
然而一旦走进船舱,这种虚妄的感觉顿时化为活生生的现实。船舱里的榻榻米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伤病员,其数目不下五百人。有人闭上眼睛在强忍着伤痛,有人在神志恍惚中呻吟。小武也不例外,他的右臂从肩膀一直到手腕被绷带包裹着,一根吊带把它吊在脖子下面,被夹板固定住弯曲得几乎成直角的肘部周围从白色的绷带里渗出血迹。
小武用他那健全的左手抓住扶手,略微张开双脚抵御着船只的摇晃,尽管如此,上半身还是随着船只的颠簸而颤动,每次颤动他的肘部就发出一阵轻微的疼痛。船舱里有一方不足一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供他休息,可是他却不愿回到里面去。在狭窄的空间里的伤病员挤作一团发出温热的气息,和腐烂的伤口化脓后发出的酸溜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船舱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恶臭。
“我胳膊受伤了,可是脚还灵便,站得住。我去甲板溜达溜达,趁这段工夫你把手脚伸直好好休息。”
小武对躺在身边的同一个大队的一个少尉嘱咐完了就走出了船舱,这个少尉腹部侧面被子弹击穿,无聊地踡缩曲着脚躺在地上。他的伤口开始化脓,高烧烧得脸上都泛起了红润。小武也从昨夜开始浑身发冷,今天早晨乘船前换药的时候,夹杂着脓血的液体随纱布从肘部的伤口黏糊糊地流淌了出来。把脓汁拭去,从肌肉已经腐烂掉的伤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白乎乎的骨头。军医把小镊子塞进伤口,碰得骨头嘎吱嘎吱作响,可奇怪的是,却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破损的骨头已经坏死了。
“至少让他把脚伸直睡上十五分钟。”
小武发着低烧,站在船舷旁边,北九州的岛影连成一片紫色彩带一直延伸到海的尽头。据说这艘载着伤病员的船只要经过门司,穿过濑户内海,后天下午才能抵达大阪的临时医院。
他能挺到那个时候吗?
小武又想起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尉,军医说他的肠子都开始腐烂了。
他死了真可惜。
我自己会怎样呢?小武看了看被绷带包裹着的右臂,这只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丢掉一只胳膊,命能保住吗?
以后的事情到了大阪以后才能见分晓,小武朝着蔚蓝的大海吐了口吐沫。
“小武,是小武吗?”
这时他觉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发现站着一个留着淡淡的八字胡的长脸男子。奇妙的是,这个男子的右臂也绑着夹板,用绷带包裹着从脖子上吊下来。袖章上是和小武一样的大尉军衔。
“喂,这不是寺内吗?”
“果然是你,看背影觉得像你。”
这个男子是陆军大尉,名叫寺内寿三郎。他眯缝着小眼睛问:“你也挂彩了?”
“彼此彼此。”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用绷带包裹着的胳膊。
“你在哪儿受的伤?”
寺内回答:“田原坡。”
“我是在植木坡。”
“什么时候?”
“三月十二号。你呢?”
“十一号。”
“你资格比我老一天。”
“这倒霉的老资格。”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