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蒂最恨的就是湖塘中的鸭子,说:“它们把一切都搞砸了,呱呱叫,上岸拉屎,糟蹋水里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容下它们!”可是她并不提议除掉,只是暗中应允几个工人捉了吃——只要他们的工棚里飘出煮鸭汤的香味儿,她就分外高兴。
有一天夜里美蒂的额、下颌,还有脖子和手臂、小腹,都生出了一些红色斑点,呼吸也开始急促,眼睛斜刺,把廖麦吓坏了。他把她抱在怀中呼叫,拍打了许久,她才吐出长长一口气。他想马上拉她去医院呢,她却坚决拒绝。她恢复得快极了,一会儿工夫就抱紧他,一刻不愿停息地亲吻,又像过去那样将他咬痛了。她的呼喊传得太远了,这让廖麦担心,怕工棚里的工人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屋外的狗被这呼叫惊得连连狂吠起来,后来又化为费解的哼唧声。黎明前美蒂口渴,一杯杯饮水,说:“我昨夜把你吓着了吧?我喊得太响了……”廖麦摇头:
“没有。你一直睡着——是那条鱼在喊。”
天亮了,美蒂没有起床。廖麦独自去厨房准备早餐。他从包裹在一团报纸中的鱼骨上判断,美蒂昨天过量食用了那种丑鱼。
你一生的盛宴
这是廖麦归来前半年多的事情,那时他还在一个机关里苦熬……已经是第二次了,处长让廖麦亲自跑首长家一趟,廖麦十分为难甚至厌恶,却不敢违抗。其实不过是送一本花卉种植方面的书而已,却要被那个大院的门岗和门卫问来问去,然后又被小院的人盘问一番,这才得以进入——进入首长的家。处长说一切他都联系好了,可到时候还是盘问来盘问去,只差没被搜身了。首长的夫人呢?原说她要这本书,可接待他的却是一个保洁小姐——她又领他去见另一个小姐。“夫人呢?夫人呢?”他这样问她,事后即为这种傻叫后悔不已。
原来第二位小姐就是首长夫人。她可真年轻,穿了宽松的白衣服,微胖,眼角长长的往上挑,双眸很亮。她接过书,为他端茶,爽快地谈话,“啊,啊,我们有得聊。”廖麦觉得这个人多少像大学同学修的气质,只是没有那么鼓的脑瓜,个子也没有修高。但他觉得她们的眼睛同样黑,油亮亮的。口音也差不多。
处长已经是第三次、第四次让他送书和材料了。就在第三次与第四次之间,廖麦曾回到美蒂身边一次——这离他获得那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这是他精神极为恍惚不宁的一个时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这种迷茫的神情才让首长夫人格外欣赏:“他就像一个大孩子似的”,这话是处长转告他的。处长很兴奋,说:“你啊,你走神的模样蛮可爱啦!”处长是南方人,与首长夫人是同乡。
廖麦没有想得太多,因为他正在心中与美蒂日夜对话呢。无论何时,他都会觉得她的气息从鼻孔那儿突然飘过——这气味再清晰不过了。“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呆在这儿了,我会因为焦渴而死,思念而死,我真的像十几年前那样,要变成一个大痴士了。我已经习惯于让你拥住,让你把我的头发嚼得湿淋淋的,把我的后背抓挠上指印。从离开园子到现在,我的每一条筋脉都变成了快乐的发条,它们时不时地拧紧、拧紧,让我跳跃兴奋不能停止。我要拥你吮你呵你,我要一刻不停地看着你,再也不能与你分开了……是的,你说得对,我必须回到家里,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尽管那儿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我们俩还是离不开它。我在这座城市就像匆匆过客,不,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得马上回去、回去,哪怕一落脚就变成一棵树长在那里。这是个好主意,一棵树,谁也不知其中的奥秘,而你呢,可以把它盖在屋里,我们从此日夜厮守……”
处长又与他谈话了,这次无论如何难掩心中的兴奋,两条眉毛之间开始发红、继而微微变紫:“听着!恭喜你了,首长可能要选你做秘书了。先准备一份材料,组织上大概很快、很快就会找你谈话了。”
他木然,看了处长一会儿,摇摇头。
“怎么?振作起来吧,机遇、机遇……”
廖麦这回听明白了,告诉他:“我也许很快就要回老家了……回那儿种地。”
“什么?你这家伙真能扯淡。”处长乐呵呵地打他一拳。
“我总是渴望再次相聚——然后不再分开。老天爷多么残酷又多么慷慨,他让我们相遇又把两人分开!可是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几次梦见了你,你笑吟吟的样子、你急不可耐要告诉我什么的样子啊。我们会筑一个怎样的园子、怎样的一生!你是我的一切、一切……”
早晨,廖麦从一个个细节忆想自己的梦境,有时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又是他们真实相聚的情景。
“生活秘书与文字秘书是有区别的。你的情况经了解……”一个手上多毛、眼睛鼓鼓的中年人与廖麦谈话。可是廖麦无法集中精力听他说下去。
可能是首长要亲自找他谈一谈了。一辆车子把他送到了那个加岗布哨的院落。这次他进院时被一些无花果树吸引了目光,觉得奇怪的是以前竟没有看到。首长不在,仍然是首长夫人接待了他。
她刚刚沐浴还是即将沐浴?一头披散的头发,一件松松的长衣,眼睛不知是刚刚哭过还是被水渍过,有些红。她咕咕哝哝:“以后可以给你一把钥匙,随便进出、进出、进出……自家人啦。不要拘谨。是的,我就是要推荐你。我不能听之任之,我就是要……”廖麦看见她翘翘的双乳再清晰不过地反抗着那层薄薄的衣服……他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凿定说:
“我马上要返回原籍了,她一个人照顾不了园子……”
夫人充耳不闻,或压根儿就不想听他说什么,仰着下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瞧这是兰花儿、玉簪、百合,它们的瓣儿再加上……我就用它们沐浴。”
廖麦马上嗅到了一阵清冽的香气,它由四周发出,由美蒂的躯体发出。“我的棒小伙儿,你这个为我受尽千难万难的好人,从今以后我要让你一天到晚都泡在蜜罐子里,天天都像赴大宴席!我每一根头发丝儿、每一根毫毛儿都归了你依了你,你就当个大响马——我自己的大响马吧!你欺负得我呜呜哭才好呢,我心里的泪全积起来,就为了有一天能高兴得哗哗洒到你的胸脯上、脸上手上、肚子上。瞧你多壮多有劲儿,腰杆多么挺多么直!你眼角那儿全是好小伙的神气头儿,你这个大坏蛋大宝贝蛋、我的男人、孩子她爹、一家之主哩!”
美蒂那个时刻半裸着躺在柔软的干蒲草上,飞扬的蒲花粘在她的头发上。月光使她野蜜色的皮肤更深了一些,腹部那一层细微的绒毛闪闪有光。他摩擦她的手臂、身上的随处什么地方,立刻有一种温吞吞的香味弥漫起来。“我一生的、一生的……”他有些口吃。“你一生的什么?我的棒小伙儿?”他叹气一样:“你是我一生的……一生的盛宴!”
这一次廖麦说得真切而清晰。美蒂泪花闪闪的脸庞偎住他:“我的老头子,我们分开得太久了,老天爷要再让我们分开,那还不如杀了我们哩!”
夫人捧来大把的鲜嫩花瓣给他看:“瞧瞧都是新鲜的、含苞待放的时候就被采了!你要明白,要采得新鲜、及时,要当机立断地采、采、采呀!”
“那还不如杀了我们!”廖麦这会儿重复了一句美蒂的话,眼角发热。
她手中的鲜花瓣儿撒了一地,哎哟一声:“瞧你说‘杀’什么……你哭了?啊渗出了泪珠儿瞧瞧!”她那会儿毫不犹豫就找出一块芬芳的手帕给他,后来干脆跷脚为他揩了一下、又一下。她抿着嘴笑着:“年轻轻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