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近世小说脍炙人口者,曰《三国志》,曰《水浒传》,曰《西游记》,曰《金瓶梅》。皆各擅其奇,以自成为一家。惟其自成一家也,故见者从而奇之,使有能合四家而为之一家者,不更可奇乎?偶于坊友处赌《林兰香》一部,始阅之索然,再阅之憬然,终阅之抚然,其立局命意俱见于开卷自叙之中,既不及贬,亦不及褒。所爱者有《三国》之计谋而未邻于谲诡,有《水游》之放浪而未流于猖狂,有《西游》之鬼神而未出于荒诞,有《金瓶》之粉腻而未及于妖淫,是盖集四家之奇以自成为一家之奇者也。或曰:“子非奇士,性不好奇,兹乃以奇为言,不惮见哂于通人耶?”答曰:“《三国》以利奇而人奇之,《水游》以怪奇而人奇之,《西游》以神奇而人奇之,《金瓶》以乱奇而人奇之。今《林兰香》师四家之正,戒四家之邪,而我奇之,是人皆以奇为奇,而我以不奇为奇也,奚见哂为?”坊友是其言,遂书于卷首。
林兰香丛语
山简闻王戎之言,乃大哭而别,以其为情重人也。惠子闻庄生之语,竟大笑而去,以其为忘情辈也。看《林兰香》者,总不出此两种。
王元美宴客,一术士谒之。座客争叩吉凶,元美曰:“吾自晓大八字,不用若推算。”士问:“何为大八字?”元美曰:“我知人人都是要死的。”此《林兰香》一部人物所以大半皆有收结。
觉隐有诗云: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产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又有收人在后头。”
遍观古今,感慨系之矣。而五院荒凉,特其渺焉者也。李德裕戒子:“毋以平泉花木与人。”身没未几,竟为乌有。魏征之宅,大唐撤殿材成之。少间即至易姓。
萧王禺之宅改为荐福寺,马燧之宅,改为奉诚园,郭汾阳之宅,改为法雄寺。迁易靡常,倏如传舍。所以泗国府节不细叙。
唐云叟寄秦尊师云:“翠娥红粉婢娟剑,杀尽世人人不知。”耿朗溺于色,以致促其年是也。
辽懿德萧后以写十香词被诬赐死,是即梦卿题壁书扇之前车。
晋公主谓王戎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复卿卿?”此等韵致,爱娘有焉。
陶谷买得党家故妓,取雪茶共饮,谓曰:“党太尉应不识此?”妓曰:“彼安得有此?但能于销金帐下浅酌低唱,吃羊羔儿酒耳。”若耿朗家可谓兼之。
唐吉温、罗希爽为侍御史,随李林甫所欲,锻炼成狱。时谓“罗钳古纲”,是乃茅球前身。
顾希武曰:“积财可以备患,患亦生于多财。与其因患而破财,孰若不积财而无患?”此是与任自立一流人说法。
竺法深对刘尹云:“君自见为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公明达、季狸之交耿朗是也。
向子平尚男婚女嫁毕,遂游五岳名山,莫知所终。此公明达之证。
徐洪客、虬髯公,乃赫连照之证。
成化时,内官覃吉温雅笃诚是全义之证。
李生之舅卢某,有道术。邀李诣其居曰:“求得一妓,兼善箜篌,令侍饮。”箜篌上有朱字曰“云中辨江树,天际识归舟。”后娶陆长源女,乃所见于卢家者,果善箜篌。朱字宛然,此摄魂之证。
陈眉公云:“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关谁能透过?但常人犹可,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西子之泛五湖,姚平仲之入青城山,他年亦未必不死,但不使人见末后一段丑态耳!燕梦卿之早死,季子章之远去,良用此意。
有僧问希迁大师:“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又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又问:“如何是涅磐?”师曰:“谁将生死与汝?”若淫僧恶道;好医蛊婢,乃自缚自垢自死之也。
陈贶为人最腐,五十方娶,自喜得偶,谓人曰:“仆少处山谷,莫预世务。不知衣裾之下,却有此珍美物事。”季三思及门馆先生毋乃似此。
孟宗一哭,冬自生笋,孝之所感也。寇公归葬,枯竹生芽,忠之所感也。梦卿死去,花木亦枯,情之所感也。
第一回 录勋旧瞒照蒙恩 弹甲科祖圭获咎
林深叶密隐蟾光,独幸幽贞蕴国香。
暮鼓晨钟作荏苒,何为秉烛不倘佯。
林者何?林云屏也。其枝繁杂,其叶茂密,势足以蔽兰之色,掩兰之香,故先于兰而为首。兰者何?燕梦卿也,取燕篯梦兰之意。古语云:“兰不为深林而不芳”,故次于林而为二。香者何?任香儿也。其色娇柔,足以夺兰之色。其香霏微,足以混兰之香。故下于兰而为三。合林兰香三人而为名者,见闺人之幽闲贞静,堪称国香者不少,乃每不得于夫子,空度一生,大约有所掩蔽,有所混夺耳。如云屏之于梦卿,所谓掩蔽也。如香儿之于梦卿,所谓混夺也。掩蔽不已,至于坎坷终身。混夺不已,至于悠忽毕世。此真事之无可如何者也。然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有时感自外至,有时忧从中来,使不设一排遣之法,倘一旦雪冷霜寒,则兰也不空与艾萧同腐也哉!逢场作戏之宣爱娘,随遇而安之平彩云,虽与兰有和不和之异,究其终,则皆兰之可以忘忧,可以为鉴者也。况无往不复,自然之理。啬彼丰此,权自我操。故睹九畹之良田,宿根尚在,国香不泯。谁曰死不如生,妄以得失从违而自汶汶乎!然则林之掩蔽,一如未掩蔽也。香之混夺,一如未混夺也。作如此想,日与宣家姊妹相亲,耘我良亩,任岁丰歉,无容心也,夫复何忧?夫复何感?吁!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林耶?兰耶?香耶?有其人耶?无其人也?何不幸忽而生,忽而死,等于蜉蝣?又何幸而无贤无不肖皆留姓字于人间耶?记得大明洪熙元年,嗣君仁厚,百度维新。一时靖难功臣,受大恩者,正自赫奕。而洪武开国诸人,虽有封爵,只嫡派承袭,其支庶子孙习安好逸,渐至衰微矣。当时有大司空邯郸侯孟征者,上一奏章,其略曰:“臣闻文章取士,原以重夫新材。门第求人,更可励诸旧彦。论修能于草野,不乏鸾凰。程志节于簪缨,尤多骐骥。我太祖皇帝勘定四海,一统千秋,其一时从龙附凤之俊,莫不载书竹帛,带砺河山。
乃数十年来,嫡宗相继,嗣厥蒸尝。支庶纷繁,渐臻土芥。恐非所以重国典而敦世臣之谊也。臣请于元功诸臣,支庶子孙,或试以文学,或考以武艺,有一材一技,即行收录。裨祖宗之国祚恒培,勋戚之家声再振,而痈进之风亦少息焉。”仁宗准奏。于是查明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宁河王邓愈,黔宁王沐英,越国公胡大海,郢国公冯国用,颍国公傅友德,东海公茅成,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复,蕲春侯康茂才,沔阳侯丁普郎等六十四户,俱有支庶子孙。内中一人,姓耿名朗字瞒照,泗国公耿再成支孙也。慷慨广交,挥金如土,结识些善武能文之士,义养些清歌妙舞之人。但性不自定,好听人言,以此一生少得人力。母康氏,中年寡居,治家有法,五岁上即令读书,又与他聘下御史燕玉之女。
这燕玉字祖圭,世居兰田,进士出身。娶妻郑氏,生一女二男。女名梦卿,自幼即受耿朗之聘,却与耿朗同年正月初七日生辰,比耿朗还长八个月。长男名子知,次男名子慧,俱是梦卿之弟。梦卿自与耿家结亲,已过得十个年头,都皆一十六岁。论梦卿之德,真乃幽闲贞静,柔顺安详,正是将如悦译为邦媛,岂止娇柔咏雪诗。论梦卿之才,颖异不亚班昭,聪明恰如蔡琰,正是深明闺阁理,洞识古今情。论梦卿女工,真天孙云锦,鲛氏冰纨,正是玉笋分开郁岸柳,金针刺出上林花。论梦卿容貌,不数秀色堪餐,漫道发光可鉴,正是比玉香犹胜,如花语更真。康夫人原择于洪熙元年春二月完婚,却因耿朗录用,忙乱间已詄梅。直至四月,方才考校。
耿朗高居优等,虚授兵部观政。俟二十岁时,再令任事。康夫人见子得官,不胜欢喜,一时贺客盈门。那郑夫人更喜梦卿尚未出嫁,已先作了六品命妇。就是两家奴婢,亦莫不说燕小姐有福。
却说耿家择于五月初五日作贺,又定下十五日完婚。
于是遍请亲朋,不觉得已至五月。到初二日,就是康夫人胞兄蕲春侯康貔,姨夫信安侯火炎送礼来。初三日,又是耿朗表叔安陆侯吴酉,御史吴维送礼来。其他处送礼者不及细述。初四日方是燕玉家来送礼,康夫人一面命赏来使,一面令收礼物。乃是圆领销金补服一袭,美玉圆板大带一围,回文蝴蝶锦十端,连理鸳鸯癿两副,双南金十锭,如意珠十粒。随即发了回帖,请明日早来。当下耿家一应执事人役,俱皆整齐。晚间忽一老人行至门首,看道:“这宅方位,恐主内助失人。”既又叹道:“不妨,但可惜正房改作厢房也!”门上的人赶去问他,步履如飞,驷马难追矣。过了一宿,至次日贺客皆到。燕玉以新亲坐在首席,其余蕲春侯,信安侯,安陆侯等,俱依次而坐。耿朗伯父泗国公耿忻,叔父太仆卿耿憬,通政使耿怀相陪。酒过三巡,梨园开场先唱《六国封相》吉剧,次后方演《金谷园》全本。是日前厅上金玉交辉,貂蝉满座。后堂中以郑夫人为首,其余薪春夫人肤氏,信安夫人康氏,安陆夫人胥氏,俱依次而坐。下边康夫人及泗国棠夫人,太仆荆夫人,通政合夫人相陪。梨园先唱《宫花报喜》吉曲,后乃作《缇萦救父》故事。高堂上银烛千条,曲槛边纱笼百对。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粉白黛绿,双双侍女来回。便体清声,对对奚童出入。耿朗两处劝酒,欢喜忘倦。众亲眷直至日落,梨园下场,方才谢席散去。耿忻兄弟,亦各回家。康夫人单留棠、荆、合三夫人商议过礼迎亲坐帐拜堂诸事,自不必说。单讲燕玉,至家中已起初鼓。忽有员外郎钱可用来有紧事相商。燕玉出迎,钱可用就接着说道:“年兄可知贵同寅茅球参奏,上年各省试官多通关节,不公不法,连小弟与兄的名姓都在上面。如今旨虽未下,大约有些不妥。”燕玉道:“目今圣天子在上,你我公不公法不怯,自有公论,且请坐了商议。”二人进厅坐下。钱可用道:“老兄事不宜迟,须防攀扯。”燕玉道:“不妨,咱明日各上一分辩札子。”钱可用道:“札子只可兄自奏得,小弟司员,难于上渎。”燕玉道:“你自写下,咱明日一同奏闻。”钱可用拜谢回家。燕玉连夜写一通札子,次日五鼓,会同钱可用一并奏入。当日却未降旨,燕玉还但然依旧。钱可用坐立不安,饮食俱废。过了四五日,内旨发下:“御史茅球所参江南正典试卜大公,副典试金成,衡文多谬,去取不当。虽无实贿,未免赡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