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活得潇洒,就要学会预支一切。
我要描绘的这个人物叫丘云鹏。
这个人物的故事,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个严寒的冬天开始的。
那时候,他几乎是赤手空拳来到京城。
应该说,这句话如果对一个一般人来说是很平常的。对于他来讲,却意味着大起大落,意味着一个阶段冒险的结束和另一个阶段冒险的开始。
在此之前,他在海南几乎进行了近十年的冒险。泡沫般膨胀的经济形势中,他当过亿万富翁。
但随后,破产。
破产到要债的人对他围追堵截,把他关押起来,对他进行毒打,打得满脸是血。各种各样的威胁他都经历了。
就在那样的经济危机中,他以他的狡猾在海南做了最后一个圈套──利用对方的一点点贪心,把巨大的债务和实际上已经失去意义的资产都一起卸到了别人身上。
金蝉脱壳。
留下各种各样的麻烦,纠葛,危险,仇怨,法律诉讼以及各种势力的争斗,与黑社会的较量,生命的危险,忐忑不安。
然后,出奇不意地一个人来到京城。
当他走下飞机的时候,面前是北方的严冬。
京城此刻在他心目中,和冬天是同一个感觉:寒冷,广大,陌生,有着许多隐约莫测的故事。
他随着人流走出机场。他已经习惯了周围所有人都比他个儿高。当人们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在这个世界上相互招呼、搜寻、交流的时候,他很习惯以一个比他们低的角度来窥探他们,打量他们。
他坐上车,急驰在机场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京城寒冬的图画冷冷寞寞地一幅幅迎面扑来。
他的头脑中充满着各种做局、做套的智慧,他在酝化的是如何在这个天地里找到机会。
许多更豪华一点的车追过他乘坐的出租车到前面去了。他对这一切自己近况的自卑都很敏感,但对自己未来的胜利,那个自尊,也很坚挺。他感到自己那个男人标志的存在。
在海南的躲债、挨打、遭受囚禁的境遇中,他忍受着,承受着,使自己变成一块最臭最硬的橡胶。那时候他终日阳痿。
今天,当他走出机场看见几个性感女人的时候,觉得阳气又在自己的那个部位微微勃起。他带着对这个世界征服的欲望来到一个新的天地。
女人,金钱,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可以用他智慧的圈套捕获。
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很喜欢做一个游戏。
严冬,下一点雪,白茫茫的一片,觅食的鸟儿失去了方向和目标,饥饿的雀鸣烦呱在村庄上空。这时候,他就会领着自己的小弟弟扫开一片雪,用筷子支上个箩筐,箩筐下洒些米,用细绳系住筷子,远远地躲起来。
等啊等啊,终于有雀儿落下来。屏住呼吸不要着急,等雀儿真正进到了箩筐下方中央,这时候不要慌,要猛一抽手中的线绳,就有鸟儿惊飞跑到树上,也就有鸟儿没来得及飞走,在箩筐里扑腾。
那时候他就懂得了,鸟为食亡,一句古人的话。
在他看来,人并不比鸟儿聪明多少。古人又有一句话,人为财死。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对财产的贪心。只要抓住贪心,可以套住任何人,男人女人都一样。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冷冷地一笑。
司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于是,他很自然地把这个冷笑变为一个温和的笑,说了一句话:京城好冷噢!于是乎,司机就和这位海南来客闲聊起来。
他便淡淡地说出,自己财产不多,几个亿吧!生意,也做得懒得做了。京城走动走动,大的做一做,小的不做了。顿时引起了司机的极大敬仰,话语和神态多了很多谦卑和奉承。
他在心中又略微冷笑了一下。财产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还并不在于你真正在法律上拥有它,而是在人们的印象中拥有它。别人相信你有财产和你实际上有财产意义是一样的。当别人相信你有财产的时候,可以把更多的财产贷给你,借给你,委托给你,交给你管理。
人生的智慧,就是运作金钱的智慧。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活得潇洒,就是要学会预支一切。预支金钱,预支人们对你的信任,然后,网住这一切。他深知自己在这方面的智慧是远远高于一般人的。因此,当他踏入这一般人组成的世界时,他知道,没有能拦住他的地方。
也许在一般意义上讲,他是赤手空拳来到京城。但他相信,自己脑袋里的这一大堆智谋、诡计、圈套价值连城,可以用几个亿、几十个亿来评估它们。
毕竟是海南商海中的大起大落,对他的打击惨重了一点。被捆绑的胳膊还隐隐作痛。肩背上的伤也火辣辣地有感觉。就连脸上的伤痕,嘴角的裂口,似乎也没有完全消失。
大丈夫能伸能屈,这是他喜欢的一句格言。
无毒不丈夫,是他喜欢的又一句格言。
为了略微证明一下他在这方面的智谋,他对这个司机也随手抛出一个圈套。
包你这样一辆车,一个月多少钱哪?司机报了一个价。
他说很好,我到京城做生意,买车之前有个过渡,先租几辆车,我看你挺顺眼,到时候你再跟我联系。我包车很简单,我用,你来,我不用,你自由活动,费用照付。
司机一听,谀媚倍增,服务也更加殷勤周到。
当随着人流走进华都饭店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饱经磨炼的狡诈而残忍的老狼,已经把爪子探进了一块陌生的土地,开始警觉而又大胆地寻觅。当年做生意的鼎盛时期他曾下榻这里;时过境迁,他还要找到当年的感觉。
两边的男男女女都比他高大,他这一米五五的身高,习惯了人们的目光在他头顶上空交叉,交换信息。他心中常常冒出这样一句格言:当我用绳索勒断你们脖子的时候,你们和我高度的差别就消失了。
他的嘴角漾出一丝冷笑,又品尝到了在海南被追债时落掉牙齿的血腥味。
他从来都有杰出的行为,来弥补自己的自卑,建设自己的自尊。这不是,身边跟他一块儿走的,热情说笑招呼他的,是个年轻也还妩媚的漂亮小姐。
这位腰身软软的小姐叫茉莉,正在成为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刚才在宾馆前台等候的时候,他连脑筋也没动,就已经从从容容把这小女子套住了。不过是靠着有很多头衔的名片,再加上一些娓娓道来的说法。
他,一个做生意的普普通通的老总,财产呢,无所谓喽,若干个亿。大楼,有几栋,地,有几千亩。生意已经做得无聊了,他这样笑着,对这位能言会笑的小姐说道,钱要挣到觉得无聊的时候,是因为挣得太顺手了。现在对做生意真的兴趣不高了,钱也挣得无聊了。
那您想干什么?小姐的眼睛微微发亮。
他注意到了小姐的目光,尤其淡淡地说了一句:做做文化吧!
原本就在文化圈内,想在文化上出人头地的小姐,目光自然更为发亮。茉莉小姐正苦于不能确立自己在电视台的位置,见到这位挣钱都挣得无聊了,想做做文化的儒商,觉得一定会给她什么帮助,话止不住就热情起来。
每当对他人有需求的时候,人就会赔出更多的笑脸。
他心中当然很明白。他在考虑在京城降落之后的通盘行动,如何赤手空拳套出一个新天地来。他还没从容到拿这个小妞儿当玩物玩一把的闲情逸致,他只不过是把她作为自己套天下的一个习惯性程序加以操作。
他很快就进入了电视台的内在机制,很儒雅地做了一个很恰当的建议:找一家公司,出一点钱,给电视台建立一个专门的栏目,公司没有别的条件,建议你来主持这个栏目,这不是很方便吗?
小姐眼睛发亮,拍起手来。
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高他多半个头,款款地优美地走着,帮他拉开一扇扇走廊的门。
在这个世界上,年轻女性的侍候,她们的脸蛋,她们的风韵,是男人身份的标志之一。
而他,在和蔼从容的谈笑中,把这位小姐所有该摸的底都摸清楚了:她在京城的联系,她有几个在文联和作家协会当领导的亲戚,她联系着文化界的某些渠道。
他轻轻揣摩了一下,就给这个小妞儿估了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