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又开了。雷吉娜弯下腰,微微一笑;在枝形大吊灯的照耀下,玫瑰色光斑在彩色长裙、深色上衣的上方闪忽不定;每张脸上有一双眼睛,在这一双双眼睛深处,雷吉娜弯着腰在微笑;老剧院充满了瀑布湍流、山石滚动的隆隆声。一种迅猛的力量把她吹离了地球,向着天空飞去。她又鞠了一躬。幕闭了,她感觉弗洛朗斯的手还抓在自己手里,急忙一摔,朝下场门走去。
“谢幕五次,不错,”舞台监督说。
“在外省的戏园子也就这样啦。”
她下了台阶,前往演员休息室。他们手捧着鲜花等她;她一下子又跌进了尘世。他们坐在暗影里,面目难辨,彼此不分,谁也看不清谁,满以为自己置身在一群天神之间,要是把他们挨着个儿瞧,眼前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说些场面上的话:”天才!令人倾倒!”眼睛闪烁着热情,一团小小的火光恰如其分地一闪,意思过了之后又熄灭了,决不虚燃。他们把弗洛朗斯也团团围住,给她也带来了鲜花,跟她说话时眼睛里也燃起了一团火光。好像我们两个可以同时爱似的,雷吉娜想到有点恼火,一个棕头发,一个金头发,谁都各行其是!弗洛朗斯在微笑,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认为自己跟雷吉娜一样有天赋、一样美。
罗杰在化妆室等着雷吉娜,把她搂在怀里说:
“你今晚比哪次都演得好!”
“这样的观众不配。”
“他们连声喝彩,”安妮说。
“唔!他们给弗洛朗斯的彩声也有那么多。”
她在化妆桌前坐下,开始梳头发,安妮帮她卸妆。她想:”弗洛朗斯没因为有了我而担忧,我也不该为她操心。”但是,她是在操心,咽喉深处有一股酸味。
“萨尼埃在这里,真的吗?”她问。
“真的,他从巴黎乘八点钟的火车来的。跟弗洛朗斯一起度周末。”
“他真是神魂颠倒了,”她说。
“可以这么说。”
她站起身,长裙滑落在脚边。她对萨尼埃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有点可笑,但是罗杰那几句话叫她听来不舒服。
“我在想莫斯珂会说些什么。”
“有许多事他都顺着弗洛朗斯的,”罗杰说
“萨尼埃对莫斯珂也默认了吗?”
“我猜想他不知道,”罗杰说。
“我也这样认为,”雷吉娜说。
“他们在皇家舞厅等着我们去喝一杯。我们去吗?”
“当然去。走吧。”
河面上飘来一阵清风,朝大教堂吹去,教堂上参差不齐的塔影宛然可见。雷吉娜打了个哆嗦。
“要是《罗萨兰德》演出成功,我再也不到外省来闯了。”
“会成功的,”罗杰说,拉了拉雷吉娜的胳臂,“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
“她已经是一个大演员了,”安妮说。
“你们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你不这样想吗?”罗杰说。
“这证明什么呢?”她说,把围巾绕着脖子系上,“最好有一个标志,譬如说,头上长出一圈光轮,那样你就会知道,你是拉歇尔,或者是迪斯……”
“标志会出现的,”罗杰高兴地说。
“没有一个标志是真正靠得住的。你没有雄心,这是你的福气。”
他笑了:
“谁叫你不向我学的?”
她也笑了,但是一点不感到高兴。
“是我自己,”她说。
在黑黢黢的大街尽头,出现一个通红的豁口。这是皇家舞厅。他们走进去。她立刻瞅见他们跟剧团其他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萨尼埃一条胳臂搂着弗洛朗斯的肩膀,穿了一套优雅的英国料子西服,身体挺得直直的。他瞧着她,那种目光雷吉娜是熟悉的,她在罗杰眼中也经常看到;弗洛朗斯面带笑容,露出她那口美丽的孩子似的牙齿,内心在倾听萨尼埃刚才跟她说的话,以及即将跟她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雷吉娜在罗杰身边坐下。她想:“萨尼埃错了,弗洛朗斯错了,她只是一个没有天分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跟我比。但是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在她的心中跟在我的心中一样,都对自己深信不疑。我没有叫她担忧,她却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我会证明的,“她激动地想。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假装修饰口红的线条;她需要照一照自己,她爱自己这张脸,爱自己色调生动的金发,宽阔高傲的前额,挺直的鼻梁,热情的嘴和大胆的蓝眼睛。她是一个美人,她的美是那么粗犷,那么孤僻,乍眼一看会叫人感到吃惊。“啊!我要是两个人就好了,”她想,“一个说话另一个听,一个坐活另一个看,我多么知道爱自己!我谁都不羡慕。”她关上手提包。在这一分钟,成千上万的女人在顾影自怜。“跳舞吗?”罗杰说。
“不,我不想跳。”
他们已经站起身,跳了起来,步子乱了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幸福。眼中流露的是爱情,全部爱情。在他们之间展开了那场伟大的人类戏剧,仿佛地球上从来没有人爱过,仿佛罗杰从来不曾爱过。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男人又焦急又温柔地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欲望;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女人感到在一个男人怀抱里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偶像。一个新的春天象花似的盛开,象每个春天那样独一无二,而雷吉娜已经死了。她用尖尖的指甲戳自己的掌心。再也无法否认的是,任何成功、任何凯旋都没法阻止此时此刻在萨尼埃的心目中,弗洛朗斯容光焕发,具有至高无上的荣耀。”我忍受不了,我不能忍受。”
“你不愿回去吗?”罗杰说。
“不。”
她愿意留在这里,愿意望着他们。她望着他们想:”弗洛朗斯向萨尼埃撒谎,萨尼埃把弗洛朗斯看错了,他们的爱情是一场误会。”但是,只要她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萨尼埃不知道弗洛朗斯口是心非,弗洛朗斯也不去想这件事,他们的爱情也就与真正的、高尚的爱情无从区别。”我为什么生来要这样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和幸福,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今晚您愁眉苦脸的,”萨尼挨说。
雷吉娜身子一颤。他们笑过了,跳过了,还喝完了几瓶酒。现在舞厅几乎空的,她不曾感觉到时光流逝。
“我玩过以后,总是愁眉苦脸的,”她说。她勉强笑了一下。
“您当个作家真幸运,书会留下来的,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没人提了。”
“那又怎么样呢?”萨尼埃说,”重要的是要有所成就。”
“为了什么?”她说,”为了谁?”
萨尼埃微微有点醉意。脸孔始终没有表情,可以说是木雕的,但是额上青筋暴突。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可以肯定,你们两人在事业上都会出人头地的。”
“事业上出人头地的多的是!”雷吉娜说。
他笑了:
“您太挑剔了。”
“对,这是我的毛病。”
“这是第一美德。”
他带着友善的神情瞧着,这比完全不把她看在眼里更糟。他看见她,器重她,但是爱的是弗洛朗斯。不错,他是罗杰的朋友,不错,雷吉娜从来没有试图诱惑他。这无碍于他认识的是她,爱的是弗洛朗斯。
“我困了,”弗洛朗斯说。
音乐师已经动手把乐器藏进口袋,他们走了。弗洛朗斯挽着萨尼埃走远了。雷吉娜挽了罗杰的胳膊走上一条小路,两旁街面不久前粉刷一新,装上了彩色玻璃招牌:绿色磨坊、蓝猴、黑猫。有几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在走近时向他们招呼。然后,他们又穿过几条布尔乔亚居住的马路,沿街的护窗板中间镂了一颗心。天已亮了,但是整个城市还在睡。旅馆也睡着。罗杰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我困极了。”
雷吉娜走到窗前,窗外是旅馆的小花园,她拉开一扇百叶窗。
“那个人!”她说,”他已起床了。他为什么起得那么早?”
那个人在那里,躺在一张折叠椅上,象苦行僧似的文风不动。每天早晨他在那里。不看书,不睡觉,不向谁说话,张大了两只眼睛呆望着天空,从黎明到深夜,躺在草地中央,不移动一步。
“你不过来睡吗?”罗杰说。
她拉开第二扇百叶窗,关上了窗子。罗杰向她笑笑。她钻进被窝,头枕在鼓鼓的枕头上,罗杰把她搂在怀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她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在另一张床上,弗洛朗斯和萨尼埃……她朝门口走。
“不。我去室外走走。”
她穿过楼道,走下静悄悄的楼梯,铜暖炉沿着梯阶闪闪发亮。她怕睡觉;当她睡觉时,总有一些人醒着,对他们就没法控制。她推开花园门,一块芳草地,周围是砾石路,四道隔墙上攀附着细小的常春藤。她在一张长椅上躺下。那个人没有眨一眨眼睛,好象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羡慕他。他不知道地球是这么大,人生是这么短促。他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头上这一小块青天便满足了。而我要求一件东西专属于我,仿佛我在世界上除此没有别的爱了,但是我又件件都想要,我的双手却是空的。我羡慕他。什么叫做厌倦,他肯定不知道。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竭力想:”我在这里,头上有这块青天,不要别的也可以。”但这是自欺欺人。她没法不想到弗洛朗斯,躺在萨尼埃怀里,并不在想她。她朝草地看一眼。这种痛苦由来已久。她躺在一块类似的草地上,脸贴着泥土,几个昆虫在草影下匆匆爬过,草地可以说是一片辽阔单调的森林,挺立着成千片小小的绿草,一般长短,一个模样,一片连着一片,遮住了世界。她曾经苦恼地想:我不愿做一根草。她转过脸。那个人也不在想她。他几乎分不清她跟草地上疏疏落落的树木和椅子有什么两样;她只是一角布景。雷吉娜恼火了,突然想去搅乱他的安宁,让他看到她的存在。开声口就行了,这总是容易办到的。他们一个问一个答,神秘便消失了。两人都变得透明空洞,别人就会漠不关心地把他们撂得远远的。这太容易了,她对这种游戏再也不感兴趣,因为事先已有赢的把握。可是这个不声不响的人使她困惑不解。她观察他。他有一个高高的鹰钩鼻,长得还漂亮,身材显得轩昂健壮,年纪很轻,至少他的皮肤和脸色是青年人的皮肤和脸色。他好象感觉不到周围一点动静,面孔恬静象个死人,眼神茫茫的。雷吉娜望着他时,油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她一声不响站了起来。
他一定听到什么了,向雷吉娜望了一眼。至少是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雷吉娜露出一丝笑容。那个人的眼睛死盯住她,简直有点放肆,但是他没有看到她。雷吉娜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有一会儿她想,我到底存在吗?这不是我吗?她看到过一次这样的目光,那时她的父亲躺在床上,喉咙里喘着粗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没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动,声音没了,面貌没了,生命没了。这是一种虚象。后来她恢复了知觉,往前走一步。那个人闭上眼睛。如果她不移动,雷吉娜觉得他们会永远这样面对面站着。
“真是个怪人!”安妮说,”他午饭也没回去吃。”
“是的,这是一个怪人,”雷吉娜说。
她递给萨尼埃一杯咖啡。透过回廊的玻璃可以看到花园、昏暗的天空、那个人。他黑头发,白衬衣,法兰绒裤子,躺在一张折叠椅上。他那视而不见的眼睛总是盯着同一块天空。雷吉娜忘不了这种目光。她想知道,用这种目光盯着看的时候,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样的面貌。
“这个人患神经衰弱症,”罗杰说。
“这说不通,”雷吉娜说。
“我猜这个人恋爱上受过刺激,”安妮说,”您不相信吗,我的王后?”
“可能,”雷吉娜说。
可能这双眼睛叫一个形象占据了,从此一叶障目不见其他。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雷吉娜用手抹一抹前额。天气闷热。她的太阳穴感到空气的压力。
“再来点咖啡?”
“不,”萨尼埃说,”我答应弗洛朗斯三点钟去找她。”
他站起身,雷吉娜想:”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
“您去劝弗洛朗斯试试,”雷吉娜说,”这个角色不适合她演,她不但没好处,反害了自己。”
“我试试。但是这个人固执。”
雷吉娜咳了一声,喉咙里塞了一个球。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眼睛不必望着罗杰,也不必去想今后的事,什么都不想,要一头扎进去。她把咖啡杯放在茶碟上。
“还得帮她摆脱莫斯珂的影响。他总是给她出些馊主意。如果长期跟着他混,会毁了自己前途。”
“莫斯珂?”萨尼埃说。
他的上唇一张,露出了牙齿,这是他笑的样子,但是他已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突了出来。
“怎么?您不知道?”雷吉娜说。
“不知道,”萨尼埃说。
“大家都知道,”雷吉娜说,”他们俩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她又加上一句:”他以前给弗洛朗斯卖过力气。”
萨尼埃拉了拉上衣的边襟。
“我以前不知道,”他神不守舍地说。
他向雷吉娜伸出手:”再见。”
他的手是热的。他跨着平稳僵直的步子朝门口走去,象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座上鸦雀无声。事情做了,无法挽回了。雷吉娜知道,她永远忘不了杯子碰在茶碟上的叮哨声,黄色瓷杯内浓咖啡的圆圈儿。
“雷吉娜!你怎么可以这样做?”罗杰说。
他的声音发颤,目光中熟悉的温情和喜悦不见了。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位法官,而雷吉娜是孤零零的在世界上。她脸红了,她恨自己会脸红。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慢悠悠地说。
“但是你做的事卑鄙。”
“是人家说得卑鄙罢了。”
“你为什么恨上弗洛朗斯?你们两人发生什么啦?”
“什么都没有发生。”
罗杰带着痛苦的神情打量她。
“我不懂,”他说。
“没有什么要懂的。”
“至少向我解释一下,”他说。”不要让我认为你这样做纯然是恶意中伤。”
“随你怎样想,”她粗鲁地说。
安妮沮丧地望着她,她抓起安妮的手腕说:
“你可不许对我评头品足。”
她跨出门口。天空乌云密布,压住全城,没有一丝风。雷吉娜眼泪夺眶而出。好似中伤还有不是恶意的!好似中伤人家是为了好玩!他们永远不会理解,甚至罗杰也不能理解。他们这些人冷漠无情、主见不定,胸中没有这样剧烈的灼伤。我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走得更快了,沿着一条狭窄、淌水的小路;两个男孩在厕所里一边笑一边追,一个鬈发的女孩对着一堵墙玩球。没有人注意雷吉娜,她是一个过路人。他们怎么能忍受呢?她想。我无法忍受。一股热血涌上她的脸。现在,弗洛朗斯知道了,今晚剧院里谁都知道了。在他们的眼睛深处,她照见了自己的形象:嫉妒、阴险、气量狭小。我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他们巴不得恨我。甚至从罗杰身上她也得不到援助。他两眼失望地盯着她:阴险、嫉妒、气量狭小。
她坐在阳沟旁的石头护墙上。在一间破陋的小屋里,有一只小提琴发出嘎嘎的声音;她多么愿意睡着,隔很长时间,在离此很远的地方醒来。她好一会儿坐着不动,突然,觉得额上有水往下淌,河面上起了涟漪,天下雨了。她又走了起来。她不愿意红着两只眼睛走进一家咖啡馆,不愿意回到旅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