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
约翰•兰菲尔闷闷不乐地想,要微笑待人。人们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处世方式,不管嘴上说着什么,但脸上总要挂着微笑。也许微笑暗示着真诚的祝愿,但这种必不可少的交际方式,约翰却怎么也学不会。
“爸爸,你看……”
“该死,就不能小心点嘛!”约翰大喊起来,“你的作业掉进我的粥里了!玛吉,那只讨厌的狗为什么总在吃饭的时候溜进厨房里来?”
三个人顿时惊讶地看着他。玛吉从炉子旁转过头来,手里一动不动地抓着饭勺;妮基举着勺子停在半空中,嘴拢成“O”形定在那里;约翰尼坐在他的旁边,手里拿着家庭作业,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约翰立刻意识到妻子玛吉能察觉到他今天很不顺心,他从来没有这样无端地发过火。
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既不会无缘无故地微笑,也不会动辄就发火。一家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玛吉最先打破僵局,吓走了汪汪乱叫的狗,然后拉着约翰尼回到他的位子上。妮基则低头盯着面前的麦片粥。约翰猛吸了一口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又继续吃他的烤面包片。
“约翰尼,不要打扰你爸爸,他今天早上有很重要的会议。”
约翰尼温顺地点点头,“对不起,爸爸。”
爸爸,孩子们都这样称呼他,而不是叫爹。头顶草帽、双手因干活而粗糙的父亲才称之为爹。约翰的父亲就被叫了一辈子的爹。
约翰郁闷地看着饭桌周围,就连坐在自家的饭厅也没能让他感到一丝轻松。旁边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儿子说话时透出的那种优越感,令约翰不禁想起当他只有约翰尼这么大时,他对富裕家庭孩子的羡慕。每当看到小约翰尼时,童年的回忆就浮现在眼前,他竟然有些羡慕约翰尼身上的那股富家子弟的淡然。
“孩子,我应该道歉才对,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你妈妈说得对,今天上午的事确实让人心烦。这是你想让我看的作业吗?”
“嗯,学校在征集优秀作文,关于……”约翰尼有些腼腆,“关于怎样改善环境和节约能源,我想让你检查一下再交上去。”
兰菲尔咬了下嘴唇说:“约翰尼,我今天可能很忙,征文的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我尽量抽时间看,好吗?”
“好的,爸爸。我把它放在这儿。我知道你的工作非常重要,我们语文老师也这么说。”
“哦?是吗?他是怎么说的?”
“是这样,事实上……”约翰尼犹豫了一下,“他说科学家总是把人类带入无路可寻的境地,但也只有他们才能把人类带出那里。”
“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说,孩子,这是公理。”
“公理?什么是公理,爸爸?”
“我们老师说得正相反,”妮基插嘴说,“她认为科学家引起的麻烦够多了,只有上帝才能把我们从迷境中带出来,科学家是做不到的。”
“噢,上帝,又是一个宿命论者。虽然他们比原始人和石器时代的垃圾观念先进许多,但有这种人在身边总会令人消沉。”
“克兰肖小姐说,尽管原始人跑得很快,但他们也逃不出上帝的裁决。”妮基确信无疑地说。
“玛吉,学校究竟是怎么了?我不希望他们给妮基灌输这种思想,她老师思维不正常,要给校长反映反映才是。”
“这已经算是正常的了,”玛吉心平气和地答道,“最近还有更离谱的宿命论呢。”
“克兰肖小姐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祈祷,”妮基坚持要说下去,“她还说宿命论是一种裁决,而且可能是世界末日的降临。”
“哦,这样的说法就有点荒谬了,亲爱的,”玛吉说道,“如果我们只坐在这里祈祷,那我们将会怎么样呢?应该使自己忙起来,好了孩子们,准备一下,快点!不然上学要迟到了。”
“克兰肖小姐还说过田野里生长的百合……”妮基嘟囔着离开了房间。
“嗨,没时间讨论什么百合了,”兰菲尔说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然后站了起来,“赶快上班,又要忙一天了。”
“剩我一个人在家忙,”玛吉笑着说,“每天不都是这样吗?兰菲尔,你的午餐。这星期还没有荤菜,不过我给你准备了奶酪和刚熟的胡萝卜,都是从农场弄来的。我想今年土豆收成挺好的。你还满意今天的午餐吗,亲爱的?”她站起来吻了兰菲尔,“希望今天的会议很顺利。”
“谢谢,亲爱的。”一想到今天的会议,兰菲尔就有些精神紧张。他不得不为项目找经费和准备仪器,这一切都令他忧心忡忡。
兰菲尔骑车走时,已经把家里的琐事完全抛在脑后,开始考虑实验室的事儿了。要给技术人员交代一天的工作以及和彼得逊的会议。兰菲尔骑着车,一路颠簸着离开格兰彻斯特,绕着剑桥前行。昨晚的雨使得田间弥漫着一层薄雾,轻柔地笼罩着大地。残留在嫩绿叶子上的水珠摇摇欲滴,蓝风铃的花铺满了整个田野。田间的小路与溪流被桤木和荨麻丛隔开。水面上,虫子用桨一般的腿划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金凤花盛开,给河岸铺上了一张金色的毯子。柔荑在柳树下开着大朵的软茸茸的花。现在是三月清新的早上,兰菲尔从小在约克郡时就喜爱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清晨。他喜欢看着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水气渐渐从原野中腾起,他喜欢看着在他靠近时急匆匆跑开的野兔。这些年来他骑车经过的小路,地面开始下陷,他的头顶几乎和两旁的树木一样高了。泥土的气息,雨水冲刷过的青草味混合着浓重的炊烟味扑鼻而来。
当兰菲尔骑车子经过时,一对男女正闲散地靠在斜斜的篱笆上,漠然地看着他。兰菲尔不以为然地想,每个月都有外乡人涌进剑桥擅自占地,把这里当成是风水宝地。镇子左边是一座废弃的农场,上个星期有外乡人把窗户的裂缝用旧报纸、布条、硬纸板补上后,便搬了进去。真是奇怪,那些外乡人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幢房子。
兰菲尔路程的最后一段是剑桥市郊,这里交通状况极差,道路之间很难疏通,许多汽车则停在废弃的路上。政府曾宣布要改善路面状况,把所有废弃的道路利用起来形成整体的公路网。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在兰菲尔看来,政府也只是在电视上说说罢了。
兰菲尔骑着车子穿梭于汽车的夹缝中。这些汽车像是没有眼睛、没有腿脚的甲壳虫,拼命地找寻着可以移动的地方。有的学生开车上学。由于道路拥挤,汽车不能前行,昏昏欲睡的司机只能看着兰菲尔摇摇晃晃地骑单车从他们面前经过。
在凯文迪斯前面,兰菲尔把车锁在草料架上。已经有一辆车子停在这儿了。那个刁钻的彼得逊不会早来的,毕竟现在还不到八点半。兰菲尔走上楼梯然后穿过大厅。
兰菲尔并不知晓这三座大楼因何而建。起先,由旧的砖墙堆砌而成的凯文迪斯被作为博物馆使用,是剑桥的中心地带。拉瑟福德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原子核。如果从麦丁雷大街两百米外向这里看,也许会被认为是保险公司、工厂或是别的什么商业机构。凯文迪斯作为图书馆在七十年代曾开放过,并被粉刷一新。馆内铺着地毯,书架摆放得整整齐齐。而现在,大楼里灯光昏暗,由于许多实验室闲置,墙壁已裂缝,里面零零星星地散放着仪器。兰菲尔走进了他在靡特大楼的实验室。
“早上好,兰菲尔博士。”
“早上好,杰森,有人来过吗?”
“嗯,乔治……一早就启动了那个大气泵,但……”
“不,我是说有没有人来访。我正在等一个人,他从伦敦来,叫彼得逊。”
“哦,没有见。那我现在开始工作吗?”
“好的,去吧。设备运转得如何?”
“非常好,真空度正在下降,已经到了十微米的地方了。我们已经控制了液态氮并且检查了电子仪器,看上去就好像是放大器在运转。我们正在做一些设备调整,将在一个小时内进行测试。”
“好的。杰森,一会儿国际理事会的彼得逊会来,他将给我们增加项目经费。我们要做一些演示,所以一定要让设备在这几个小时内不出任何差错。你们也要打起精神来。另外再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行吗?”
“没问题,我会让它正常运转的。”
兰菲尔穿过狭窄的通道,灵巧地踏过蛛网般的电线,下到实验室。室内是光秃秃的混凝土墙,老式的电线和新设备的电缆交织在一起。当兰菲尔经过实验室时,和每个正在工作的技术人员点头示意,询问他们离子聚焦器运行的情况,最后再给出工作指示。由于曾费尽周折地搜集各个零部件并亲自设计,他非常熟悉这台复杂的仪器。液态氮哗啦啦地流过,在长颈瓶中发出汩汩的声音。动力系统在一处接触不良的地方发出嗡嗡声,示波器的绿色标盘上跳跃着黄色波纹,形成光滑的曲线。实验室才是兰菲尔真正的家。
兰菲尔从来没有意识到实验室的简陋以及突兀的墙角。对他来说,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可以舒服地工作。兰菲尔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这么憎恨机械化,他猜想也许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人们也许对机械化肃然起敬。其实这两方面都有点荒谬。正如同站在摩天大楼下的感觉一样,既有压抑也有敬畏。但是摩天大楼并不比人类高大多少,它是人盖起来的,是人建造了它,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工艺品都是人创造的一样。当兰菲尔走过庞大的电力线通道时,他感觉如鱼得水般在自己温暖的海洋中遨游,而自己脑中则装载着精心设计的实验计划。这些计划是一个多层次的图解,时刻监测着实验所出现的错误。兰菲尔喜欢思考,校对实验错误,并善于找寻毁灭一切设想的隐性错误。
兰菲尔现在使用的设备,是从其它研究小组的废品中搜集零件做成的。研究经费其实弹性很大,也很容易节约开支。过去的五年对兰菲尔来说是场灾难,研究小组要被遣散,他用尽一切办法才保留了下来。作为高能离子束专家,他已经开始在原子核共振小组进行研究。高能离子束也就是超光速粒子是亚原子粒子的又一重大发现,它的理论建立已经有几十年了。兰菲尔开始致力于这个领域时,依靠捐助款运作他的团队,并以超光速粒子的最新优势这一事实争取国家研究理事会的项目基金。可是国家研究理事会在去年解散了。
今年的研究项目就像木偶,控制线掌握在国际理事会手中。西方国家几乎把所有的研发精力都与经济挂钩。而国际理事会是一个政治机构,在兰菲尔看来,理事会的政策是支持立竿见影的工程而绝不是基础性的科研工作。但如聚变反应工程,虽然没有明显的成效却仍会得到理事会大量基金。凯文迪斯最好的研究团队所从事的航天无线电被解散,是因为理事会认为“航天”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工作,有待时机成熟。至于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理事会却闪烁其词。由于经济危机的加深,理事会为了节约科研经费而把精力放在经济问题和报纸头版所刊登的重大灾难上。兰菲尔知道应该学会应变自如,他尽量找出超光速粒子所能具有的现实意义,这样的变通才使得他们团队的工作顺利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