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热醒了。
我能感到头皮在渗汗,我双眼虽然紧闭,但眼底还是能感到一圈橘红色的光。我睁开双眼,看到阳光在窗外的棕榈树上婆娑起舞,它透过树叶缝隙落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我一阵迷惑:棕榈树?起居室?
我怎么会在沙发上?
对了。布鲁克。还有一场令人不快的争吵。
我从绒线枕上抬起头,头痛欲裂,像是被人用靴子踩过似的。真不明智,我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一开始是吃晚饭,喝了一瓶度数很高的加州金饭葡萄酒,近些日子我喝这酒有点上瘾;接下来呢,是陪布鲁克去参加她的朋友聚会。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都是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
全都想起来了。
布鲁克朋友的朋友,一名律师,他穿着法式袖扣衬衫和牛仔裤,自以为很会解决国内的医疗问题。他大谈特谈自由市场和激励机制,又说什么4700万未参保人员的统计数据不准,“实际上没那么多。”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移身到他们说话的吧台前,手里握着一罐饮料,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架势。我一开腔,就发现布鲁克已经拉长了脸,但我就是停不下来。我言语中时不时冒出句“蠢货”,要么是“先动动脑子”、“弱智”。接下来的事,我记得是布鲁克一边使劲把我往门口拉,一边跟朋友一一道别。
告辞时,我听见布鲁克对主人轻声耳语:“真的很抱歉,他近来压力很大。”我立马回嘴:“嗯,教笨蛋用脑子所以压力大。”我们钻进了轿车,可我嘴里还在嘟嘟囔嚷。“他简直是个白痴,”我说,“完完全全的大白痴。”我压根儿不知道聚会的女主人正在一边努力地安抚那位身穿法式袖扣衬衫的绅士。
干得太棒了,麦考密克。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但是有阳光,光线有些晃眼。卧室门开了,接着洗澡间的门打开又关上。我甚至都没瞥见布鲁克的人影。
我开始替自己辩解:我早就不再酗酒了;那家伙太蠢;实际上,我有很多压力。我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从亚特兰大来到旧金山。这不仅仅是从内陆城市来到海边城市的大变动,某种程度上讲,这种变动中断了我的事业。我在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流行病情报所工作,两年的任期就快满了,但我还想再干上几年。起初,他们说非常欢迎我留在亚特兰大总部,这样他们好给我安排更多的行政职务。但我不想接手什么行政职务,也根本不想呆在亚特兰大。那里潮湿,潮湿叫我发狂。
尽管疾控中心还想挽留我,但我在那里的日子已是如履薄冰。头一年,我因为解决巴尔的摩到圣何塞的流行病案子得了些荣誉,但这份荣誉到现在已是荡然无存。再有,我主动推掉了一次与上司们开会交流的机会——那次亚特兰大的会议本该对我的事业大有帮助——之后我就越混越惨了。从严格意义上讲,我那会儿是擅离职守,因为疾控中心和公共卫生部与它们的老东家海军还有些牵连。一场风暴横扫过来,我的头儿联系上正在度假的我,他向我摊牌:如果还想要自己的事业的话,立马搭下一班飞机回东部。我返回亚特兰大呆了一天,之后又飞回加利福尼亚度完假期。
在那之后,作为流行病情报所的官员,我任内余下的活儿杂七杂八,这些活儿或稀松平常,或让我感到兴奋。除了案头工作,我在安哥拉呆了三周,帮助处理那里的马堡病毒。我查了一整周的数据库资料,又在接下来的一周用110华氏度的漂白剂给尸体喷雾消毒。生活又翻开了一页,是吧?我两年任满,确实又像是要转运了。我工作调动的问题好像进展不错,除了亚特兰大的工作,有不少我感兴趣的职位,也有不少人希望由我来填补这些空缺。然而,那会儿政工部门正在抨击疾控中心,那伙人很狂热,顾不上真相。改报告,把科学政治化,尽说些废话。科学家和流行病学家通常不喜欢撒谎和被人操控,所以他们在疾控中心的日子越来越难。我有一位朋友,她报告中的关键数据给删除了,为此她递交了辞呈——她的数据证明,教孩子使用避孕套对防止乱交毫无作用。我紧随其后也辞了职。我不能容忍愚蠢的言行,它们会让政府雇员麻烦不已。
我的个人生活也不太顺。我不能说它很糟糕——实际上,对我这样一个约会姑娘的平均成功率大概在两位数出头的小伙子来说,它是相当不错的。我与布鲁克在海边风花雪月了一个月,之后我回到亚特兰大,她则继续留在加州,她供职于圣克拉拉市的公共卫生局。我们分居两地,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我十分之一的薪水都花在飞来飞去的机票上了,可见我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薄。刚刚辞职时,我想劝布鲁克搬家。哪儿都行,我求她,就是别呆在北加州。加州湾是这地球上我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巴格达也比它有吸引力。如果硬要我搬到那该死的地方,我宁愿选择东南部。旧金山人满为患,想到这点我就头疼。但是布鲁克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因此,在和那白痴律师吵架前一个月,我搬到了西海岸。没了工作,没了自己的住处,我搬过来只是为了爱。
这也许又错了。
“你今天打算去看房子吗?”布鲁克问我。
她站在客厅拱门处,抱着肩,健美的身材,一头金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她上身穿着白色紧身T恤衫,下身着棉质内裤,没穿长裤。她看上去很性感,而且很生气。
“问的真是时候,布鲁克。”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去看,”她说,“你都在这儿住下了。”
我在枕头上转了下脑袋,脸朝向客厅的墙壁,那儿靠墙堆放着些盒子和生活用具。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还是把它们打包回东部划算。”
“我没让你离开加州,只是让你别住这儿,这里,我的房子里。你明白我的意思。”
“亲爱的,我没住这儿。除非你认为浴室里有我的牙刷就算是我住这儿了。”
“纳特……”
“布鲁克……”
她在沙发尽头的椅子上坐下,我实实在在地欣赏着她的内裤。她发现了,然后跷起二郎腿。
“好吧,”我说,“对这次变动我可能还是有点不适应……”
“有点不适应?你已经得罪了我半数的朋友。”
“另一半关系不是更铁了吗,布鲁克?”
“上帝啊,这次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得弄杯水喝。”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离开沙发,拖着步子进了厨房。我担心自己的头要爆炸了,这对布鲁克来说倒是干净,当然也肯定会让她更生气。布鲁克的猫——巴迪,一见我进厨房就开溜了,它怕是在担心我的头炸了会殃及池鱼。我找到水和退热片,又蹒跚着坐回到沙发上。
“我昨晚已经道过歉了,”我说,“够诚恳的了,不会再道歉了。”
“我又没让你再道歉,纳撒尼亚。”她叫我纳撒尼亚!
我昂起脖子,吞下一大口水,问:“那要怎样?”
“我不知道。”她环视着整间屋子。她住的是套位于帕洛阿尔托郊区的两居室,这里离圣何塞和旧金山差不多远。布鲁克的屋子比我亚特兰大的公寓齐整多了,硬木地板,白色墙壁,漂亮的灯。她为构筑自己的小窝可谓下足了工夫,房里都是些年轻女孩的至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复制藏品和安塞尔·亚当斯的摄影作品,需要悉心养护的植物,还有只猫。但是,她养了猫也能保持屋里一尘不染。地上找不着一根猫毛。毕竟,布鲁克是公共卫生学的博士嘛。对了,她家里还有自行车、登山包、破冰斧和登山绳。感谢上帝,还有这些东西在,这样我就不至于总提醒自己她啥都比我强了,虽然她扳手腕还赢不了我。
所以说,她的住处是个理想的舒适居所。但很不凑巧,它也挨着我曾就读过的一所大学,在那里我好好地念了一段时间医科,之后就被开除了。
“我租这房子是因为面积比较大,”她说,“所以,你知道,如果事情进展顺利……”
尽管我反应迟钝,但也马上感到情况不妙,“事情进展不顺利吗?”
“不,我不是那意思。哦,也许是的,不顺利。我租这儿是因为我觉得你也许会呆下来……呆上一段日子,而这儿的房间够用。”
“我还以为你租这儿是因为它挨着旧金山呢,我打算在那边找个住处。”
“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