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下来了。我们所有的人分别降落在某个地方。
我们在巴东一家充满殖民地风味的饭店里,订了一间三楼的客房。在这里,我们可以隐匿一阵子而不被人发现。
一个晚上九百欧元,我们买到了隐秘,买到了阳台上一览无遗的印度洋景观。过去这几天,一直是风和日丽。在这样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可以看到大拱门距离我们最近的部分。那是一条云雾般白茫茫的线,从远方的地平线垂直升起,不断向上延伸,消失在天空的蔚蓝苍茫中。从苏门答腊西海岸看得到的,只不过是整个大拱门结构的一小段。那景象已是如此迷人。大拱门跨越明打威海沟,遥远的另一端,落在一千多公里外卡本特海脊的海底山峰上,仿佛一只结婚指环掉在浅浅的小池塘里,半截竖立在水面上。如果在陆地上,它会从印度西岸的孟买延伸到东岸的马德拉斯。换个很粗略的比方,差不多从纽约到芝加哥。
黛安几乎整个下午都待在阳台上。阳台有一顶条纹已经褪色的遮阳伞,她躲在伞影下,流着汗,沉醉在眼前的景致里。我很欣慰,也放心了。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还能感受得到这样的情趣。
我陪她一起看夕阳。黄昏时刻无限美好。一架货机优雅地滑翔着,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项链,划过海上暗沉沉的夜空,朝海岸下降,准备降落在德鲁巴羽港。大拱门这一头的柱脚,宛如一根磨亮的红色铁钉,闪烁着幽微的红晕,贯穿海天之际。当黑夜笼罩了整座城市,我们看到一片阴影掩盖过大地,爬上那座擎天巨柱。
那是科技,“但你简直分不清那是魔法还是科技”。有人曾经这么形容它。这句话已经成为一句名言。除了魔法,还有什么样的科技能够不妨碍孟加拉湾和印度洋之间的气流和洋流,同时还能够将船舰传送到遥远另一端的异国港口?除了魔法,还有什么样的工程技术,让这座直径一千多公里的拱形结构承受得了自己本身的重量?它是用什么材料建造的?它如何达到这种魔法般的境界?
大概只有杰森•罗顿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可惜他没跟我们一起来。
黛安懒洋洋地窝在躺椅上。她身上那件黄色洋装,还有那顶有点滑稽的宽边草帽,在愈来愈深浓的夜色笼罩下,渐渐变成灰暗的几何图形。深棕色的皮肤看起来晶莹剔透,光滑细嫩。她的眼睛闪烁着晚霞的余晖,明媚动人,但依然露出一种机警的眼神。永远不变的,是她的眼神。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你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我说:“在开始进行之前,我想先写点东西,就当是备忘录吧。”
“你是怕自己会失去什么吗?泰勒,你太杞人忧天了,那还不至于会消除你的记忆。”
是不至于消除,但记忆可能会模糊、消退、涣散。药物的副作用是暂时的,我还受得了,可是,我很害怕自己可能会失去记忆。
她说:“不管怎么说,你成功的机会是很大的,你自己也很清楚。是有一点风险,但也只不过是风险——很低微的风险。”
换成是她,失去记忆也许反而是一种幸福。
我说:“就算没事,先把一些事情记下来,还是比较安心。”
“如果你不想做这件事,也不必勉强。等你心里有准备之后,自然就会做了。”
“不,我想做。”这话好像是说来给自己壮胆。
“那今晚就得进行了。”
“我知道。可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
“你可能就不会想写了。”
“除非我控制不了自己。”药物有一些不太需要担心的潜在副作用,书写狂是其中之一。
“等恶心的反应出现的时候,看看你会想些什么。”她对我笑笑,仿佛在安慰我。“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敢释放出来的东西吧。”
这话听起来不太舒服,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我说:“来吧,我们就开始吧。”
空气中闻得到一种热带的气息,混杂着氯的药水味。那是从饭店一楼的游泳池飘上来的。这几年,巴东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国际港,到处都是外国人。有印度人、菲律宾人、韩国人,还有像我和黛安这种四处流浪的美国人。我们这种人负担不起豪华的交通工具,也不够资格参加联合国批准的殖民计划。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城市,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城市,特别是自从“新烈火莫熄改革运动”份子在雅加达掌握政权之后。
不过,饭店里是安全的。星星都出来了,灿烂闪烁,遍洒夜空。此刻,整个天空最明亮的,是大拱门的顶峰。它散发着银色光芒,看起来像一个细细的字母U,被那位不太识字的上帝写颠倒了。U,意味着未知,意味着不可知。我牵着黛安的手,一起看着它隐没在黑夜里。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我在想最后一次看到那些古老星座的时候。”处女座、狮子座、射手座,这些占星学家使用的术语,如今都沦为历史书里的注解条目。
“如果还看得到,从这里看应该会很不一样,对不对?这里是南半球吧?”
我想是。应该不一样。
夜已经完全黑了,我们走回房间。我去开灯的时候,黛安放下卷帘,拆开针筒和药水瓶的包装。我已经教过她怎么用了。她把那个无菌针筒吸满药水,皱起眉头,把里面的气泡弹出来。她的动作看起来很专业,可是手却在发抖。
我脱掉衬衫,摊开手脚躺在床上。
“泰勒……”
忽然变成是她在犹豫了。“不要三心两意,”我说,“我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我们已经讨论过十几次了,结论很清楚了。”
她点点头,用酒精涂在我的臂弯。她右手拿着针筒,针头朝上,里面微量的药水看起来像水一样安全无害。
“好久了。”她说。
“什么好久了?”
“我们那一次看星星。”
“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
“我当然不会忘记。拳头握起来。”
不怎么痛。至少刚开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