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最先听到捶门声,她的房间离门厅最近。她睡意蒙眬,刚开始还以为是父亲从藏身的地窖上来了,忘了带钥匙。起初他轻轻地敲门,但没人听见,于是他变得不耐烦了。接着,门口的人说话了,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显得响亮、粗暴——根本不是父亲。“警察!开门!快!”
捶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响了,在她骨髓中惊起阵阵战栗。睡在旁边床上的弟弟受到了惊吓。“警察!开门!开门!”现在才几点啊?她透过窗帘看看外面的天色,一片漆黑。
她有些害怕,想起了最近偶然听到的父母的悄声谈话,当时已是深夜,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起居室门前,偷听他们的谈话,还透过门上细小的裂缝往里看。父亲很紧张,声音有些发抖,母亲则一脸焦虑。两人说的是家乡话,女孩虽然说得不流利,但能听懂。父亲轻声说,今后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我们要勇敢,要非常小心。他的话中有一些奇怪的字眼,比如“营”、“搜捕,大搜捕”、“凌晨抓捕”,女孩不清楚这些词语的具体含义。父亲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只是男人们有危险,女人和孩子都没事,他每天晚上要藏到地窖里去。
早晨父亲向女孩解释了一番,说这段时间他睡楼下更安全些,直到“情势变安全为止”。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势”?女孩心想。什么是“安全”?情势能回到“安全”状态吗?好几次她都想问问父亲,“营”和“搜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愿承认自己偷听了父母的谈话,所以没敢问。
“开门!警察!”
警察发现地窖里的父亲了吗,她心想,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要把父亲带出城,带到那些遥远的、父母深夜谈话中提到的“营”里去吗?
女孩光着脚悄悄跑向门厅尽头母亲的房间。她的手刚碰到母亲的肩膀,母亲就醒了。“妈妈,是警察,”女孩低声说,“他们在捶门。” 母亲掀开床单,起身下床,一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她看上去太疲惫,太苍老了,根本不像才三十来岁的人,女孩心想。“他们来抓爸爸吗?”女孩抓住母亲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他们是来抓他的吗?”
母亲没有回答。外面再次传来催促声。母亲在睡衣外面迅速套了一件晨衣,牵着女儿的手走向大门。她的手湿热湿热的,像婴儿的手,女孩心里想。
“谁呀?”母亲拉开门闩之前怯怯地问。
一个男人大声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的,先生,是我。”她答道,口音很重,甚至有些刺耳。
“把门打开,快点,警察。”
母亲一手抚胸。女孩发觉她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魂魄已经出窍,人被冻僵了一样,连脚也挪不动了。女孩从未见过母亲的脸上有如此惊恐的神色,她感觉痛苦不堪,口舌发干。
外面的人再次捶门,母亲笨拙地打开了门。女孩后退了几步,以为会看到青灰色的警察制服。
两个男人立在门前,一个是警察,身披齐膝长的深蓝色披肩,头戴高高的圆形军帽;另一个穿了件米色雨衣,手里拿着名单。他再一次叫了母亲的名字,然后又叫了父亲的名字,一口纯正的法语。哦,我们没事,女孩心想,如果他们是法国人,不是德国人,我们就不会有危险。如果他们是法国人,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
母亲把女儿紧紧地拉到身边。隔着母亲的晨衣,女孩能感觉到母亲剧烈的心跳。她想把母亲推开。她想让母亲把身体站直了,勇敢地看着他们,不要畏缩,心不要像吓坏了的动物一样怦怦乱跳。她希望母亲勇敢一些。
“我丈夫不……不在,”母亲有些结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 穿米色雨衣的那个男人从她们身边挤进了屋。“动作快点,女士,你们只有十分钟。多带点衣服,要去外面住一段时间。”
母亲没动,她看着那个警察。警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脸朝外,似乎事不关己,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母亲拉着他深蓝色制服的袖子。
“先生,求求你……”她刚开口。
警察转身把她的手拨开,眼里是冷酷、漠然的神色。
“听见了吗?你们要跟我们走,还有你的女儿。赶紧照办。”
母亲抽噎了起来,开始时声音较小,后来渐渐地响了。女孩看着她,怔住了。出生至今的十年中,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泣。看着泪水顺着母亲惨白脸上的皱纹往下滚落,她惊呆了。她想叫母亲不要哭了,看到母亲在这些陌生男人面前哭泣,她感到羞愧难当。那两个男人根本不理睬母亲的眼泪,只是催促她动作快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卧室里,男孩还在睡梦中。“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呀?”母亲恳求道,“我女儿是法国人,在巴黎出生,为什么也要带走她?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
两个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步步逼近,阴险地看着她。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下子瘫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转身对着女孩,声音细若游丝,脸上的表情木然如面具。
“去叫弟弟起来,两个人都穿好衣服,再带上点衣服。现在就去!快点!快去!”
女孩的弟弟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两个男人,吓得不敢出声。他看到衣衫凌乱的母亲一边抽噎着一边收拾行李。他鼓起了一个四岁男孩身上全部的勇气,拒绝离开。女孩连哄带骗,可他完全不听。男孩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女孩脱下睡衣,匆匆换上了棉质上衣和裙子,套上了鞋,男孩
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哭声。
男孩轻声说:“我要去我们的秘密基地。”
“不行!”她极力反对,“你得和我们一起走,一定要!” 她一把抓住他,但他身子一扭挣脱了,转身钻进了隐藏在他们房间墙后又长又深的橱柜。他们经常一起躲在里面玩捉迷藏,还把自己锁起来,就好像是他们自己的小屋。爸爸妈妈一直假装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壁橱,他们会清晰、响亮地叫姐弟俩的名字。“孩子们躲哪儿去了呢?真奇怪,刚才还在这儿的!”她和弟弟则开心地咯咯直笑。
他们在“秘密基地”里放了一个手电筒、几个垫子、一些玩具、几本书和一大瓶水,妈妈每天都会把水瓶灌满。弟弟还不会看书,女孩就把《好一个小魔鬼》大声读给他听。他非常喜欢孤儿查尔斯和可怕的麦克米西太太之间的故事,查尔斯对残忍的麦克米西太太的报复让弟弟非常开心。女孩一遍又一遍地给弟弟读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