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人们通常的判断:这样规模的一个世界根本不可能是按照某种意图构造出来的。然而它如此奇妙、如此复杂,又如此清晰地体现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意图,执意要表达一种想法。它沿着那蓝白色伟大的恒星跨越极点的轨道不停地运行,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并不完美的多面体,上面镶嵌着千千万万个大碗形状的附着物。每一个大碗都瞄准天空中特定的方位,盯着所有的星座。这个多面体形状的世界世世代代岁岁年年一直都在执行神秘不可思议的使命,非常有忍耐性,能耐心等待下去,等待到永远。
当她被生出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哭。紧蹙着小小的娥眉,随后睁大眼睛,看着明亮的光线,看着外面包裹着白色和绿色的形影在活动,产妇就躺在她下面的手术台上。各种各样似乎熟悉的声音冲刷和涤荡着她,她的脸上显出新生儿特有的惊异表情——也许对一切都大惑不解。
当她只有两岁的时候,她能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非常甜美和娇嫩地说:“大大,抱抱。”父亲的朋友很惊讶,觉得这个婴儿优雅懂礼貌。
“不是懂礼貌,”她父亲说,“以前她想让人抱起来的时候,总是大声尖叫。有一次我跟她说,’爱丽,不要喊叫,说‘大大,抱抱’就行了。‘小孩子挺聪明。宝贝,是不是?”
她被抱起来,举到令人眩晕的高度,坐在她父亲的肩膀上,拽住他稀疏的头发。这里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比在大腿组成的丛林之间爬行安全多了。那里有可能被踩在脚下,有可能丢失。现在她抓得紧紧的。
离开猴群之后,转过一个弯,看到一只个高、腿细、伸着长脖子、带有板块状花纹的动物,它头上长着两只短短的小犄角。他父亲说,“这些家伙脖子太长了,它们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得知它们生来就沉默不语,小女孩真为这些可怜的动物难过。可是也为它们能够得以生存而感到幸运,毕竟,听到这样一桩奇怪的事还是一种愉快。
“大点声,爱丽。”她母亲悄声细语地鼓励她。在这熟悉的声音里蕴含着轻快的节奏。
“读出声来。”她的姨妈简直不相信,三岁的小爱丽,竟然会阅读。阿姨证实,她能记住幼稚园在哪个楼层。在一个清明亮丽的三月天,她们在高档商品街上游逛,停在一个橱窗前面。里面陈列的一颗红葡萄酒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小爱丽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声来,“宝——石——装——饰。”
她觉得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悄悄地钻进了杂物间。她记得老式的摩托罗拉收音机放在货架的什么地方。那个收音机又大又重,她把它抱在胸前,几乎掉在地上。收音机的背板上,标明“危险,请勿拆卸”。
可是她知道,只要不插上电源,就没有危险。
她抿着嘴唇、绷紧舌头,拧下螺丝,打开后盖。她本以为,有微小型的管弦乐队,有超级小矮人播音员,平时在里面安静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一旦往复开关拨到“开通”的位置,他们就出来表演,可是奇怪,他们并不住在里面。看到的只是一些精致漂亮的小玻璃管,像一个个小灯泡。有的就像她在书上看到过的莫斯科教堂照片上的圆顶。底板的插脚设计得正好能方便恰当地装配到承插口上。
后盖已经取下,开关拨到“开通”位置,她把电源插头接到附近墙上的电源插口。如果不去触摸它,如果不靠近它,怎么能伤害着她呢?
过了一会儿,灯管开始发亮发热,可是没有声音。收音机“坏了”。几年前,家里因为喜好更为新颖的品牌,把它替换下来。其中一个灯管不发亮。她拔下电源插头,想方设法把不干活的灯管从插座里取下来。
灯管里面有一块金属片,还连接着一些细微的金属丝。她模模糊糊地觉得,电流沿着金属丝来回跑。首先,电流必须能够跑到灯管里面去,她看了看,有一个插脚好像有点弯曲,她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它弄直了。
重新插上灯管,接通电源,她高兴地看到这个玩意儿亮了,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静电声。吓得她看了一眼关闭的门,减小了音量。
扭动标有“频率”字样的旋钮,听到一个兴奋的语调在说话——根据她的理解能力,好像是在说,在天上有一个俄罗斯的机器,没完没了地绕着地球旋转。她也没完没了地想象、猜想,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她重新转动旋钮,寻找其它的播音台。
过了一会儿,恐怕被别人发现,她拔下电源插头,松松地拧上后盖,更加困难地把收音机举起来,放回货架的原处。
当她离开杂物间的时候,有点喘不上气来,正好碰到她母亲,吓得她更加喘不上气。
“没出什么事吧,爱丽?”
“没事,妈妈。”
她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手掌心在出汗。
她来到房屋后面的小院落,经常坐的地方,安顿下来,抱起双腿,下巴颏抵着膝盖,琢磨那个收音机里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灯管?一个都不能少?如果每一次只取下其中的一个,会出现什么情况?她记得父亲曾经把那些东西叫做真空管。
真空管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里面一点空气也没有吗?
管弦乐队的交响乐和播音员的声音是怎么进入收音机的?人们常说,“正在播音。”是不是声音能够从空气里传播到收音机里?
当调节到不同的电台时,收音机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什么是“频率”?
为什么插上电源,它才能工作?
能不能画出一张图,把电流如何在收音机里跑来跑去的路径表示出来?
如何拆卸才能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拆卸之后能不能重新组装到一起?
“爱丽,坐在那儿,干什么呢?”当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绳子那边晾晒洗净的衣服时,问了她一声。
“没干什么,妈妈,只是随便遐想。”
十岁那年夏天休假时,她被带去访问两个堂兄弟,她讨厌密歇根北部半岛沿着湖边一簇一簇的简陋小房子。
为什么住在威斯康星湖边的人,偏要大老远地驱车五个小时来到密歇根湖,她实在想不通。特别是,来了,只不过是看望两个普普通通幼稚的男孩,一个十岁,一个十一。
真是怪事。平时她父亲对她在各个方面都非常经心与关注,可是这次为什么非要让她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陪着这两个愚蠢的小笨蛋一起玩耍?
这个夏天,她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们。
一个闷热的夜晚,没有一点月光。晚饭以后,她沿着路径一直走向木制的防波堤。一艘摩托快艇刚刚驶过,她伯父拴在码头上的划桨游艇,在星光点缀的水面上轻柔地上漂下沉。除了远处知了的鸣叫和似乎下意识的心理作用仿佛有呼喊的回声掠过湖面,真可以说是万籁寂静。
她抬头仰望天空,群星亮晶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强劲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