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了,凄凉的秋天又一番到来,贤久久没有信息,我几次寄信打电报去问公公安否,他总是不给回音。我疑心;恐怕连公公都不能原谅我了吧,我像给众人撂开在一旁般,在普禾医师的支援下,只苦守着一对儿女。
有一天,元元忽然发热了,脸上隐约有红的斑点。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仍旧能够吃奶玩耍,我也不在意,到了那二天晚上菱菱也给传染了。那个夜里我仍旧写文章,灯光仿佛淡黄无力般,照得人凄凉地。两个孩子都把嘴张着,鼻息琳琳,眼睛似乎翻起来了。我的心中一阵酸楚,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所为何来?一对儿女都患病了,也许更将同时失去,这又将是怎样的难堪呀,于是我想到命运方面,难道是自己八字太硬了招不住孩子吗?后来又想海不该不早日把他们放弃了,如此不但成全而英,而且成全而英的贻地,也许同时更能够使贤幸福。
想着想着天已亮了,还是出去打个电话给曾禾医师吧,有了患难的时候,我不期而然的总会想到她了。我不能忘记她是如何的接到电话便匆匆的赶来,诊断确定元元患的是病于肺炎,菱菱则尚不至于大碍。我把他们抱着喂着足足忙了半月之久,王妈也支撑不住了,曾禾医师又给我设法介绍个老妈妈来。她的牙齿已脱光了,年老人总是重男轻女的,况且元无病的又利害,因此她只自小心地侍候着他,日夜与我轮流偎着他像元元的病好了,我也不忍叫她再离去,我们就是天天一饭两粥的咬菜根度日,幸而这两个佣人都好,还没有怨言。
在一个落叶萧萧的傍晚,我匆匆送着稿子到报馆去,正走际忽然有一辆双座三轮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上面端坐着一对男女,怪亲热的。我觉得自己心中十分的难堪,一样都是人呀,怎么我就过不得甜蜜生活?残余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他生未卜此生体",我一路上迷迷糊糊的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南极起来,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越浮越高了,天空显得冷清清地,树叶子满空掉下来擦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着秋的晚风晃动,我一步步跨过去,似乎要砍倒了,于是只得忍痛在孩支包车,坐回家来,忽然几声轻咳,吐出了一口带咸味的鲜血!我是完了啊,但还不甘心地试着再咳几次,口口都带着血,把王妈老妈妈练都吓得呆了。
紧张地,颤栗地,我站在X光镜前,曾禾医师静悄悄地对我说道:"是肺结核呀,须打空气针,你把婴儿先断奶吧!"这几句话,雷轰电掣般直刺进我心房,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退出去,陡然觉得对外面的世界起了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我轻轻地把它拾起了端详着,造物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速弃掉它,因为我相信它或许还有些气息在留恋着片刻的残生。
回到家中,我把这话对两个女佣说了,托她们照顾孩子,自己把被褥用具统统移到三楼去。从此再不能同元元亲吻了呀,也不好再管菱菱喂饭了,我怅然想着,心中只阵阵凄凉的感觉。夜间老妈妈给元元奶粉吃,我听见哭声悄然下楼来站在他们的房门口听,是婴儿索母乳的声音呀,一种迫切需要而达不到的苦闷的发泄,贤也许同样在苦闷着吧,我现在已什么都不能给,什么都没有力量了。弹簧锁着的门,只隔一重板,用指弹几下就可以开启的;但是我的病与健康之隔呀,何日才能够取消,可以让我自由的亲近自己骨肉呢?我痴痴站立在门外,一心只想叩门进去把他轻拍着使他睡;但理智压抑着我不得不紧紧扼住自己的手腕,我只得硬起心肠掩耳径跑回三楼去。
渐渐孩子们都习惯了,老妈妈领着他们姊弟两个在开井中玩。我在三楼推窗望下来向他们招手,老妈妈指给他们看,他们也仰起圆圆的小脸来了,菱菱跳跃着欢呼"妈妈!"我只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娱乐,因为他们不能上来,我又不能下去。亲近的欲望因招手见面而挑起来了,但却又没法满足它的,当中阻隔着可是病菌而不是楼梯呀。
贤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随便他娶丽英也好,随便他娶别人也好,他总应该有一个太太,孩子总应该有一个负责照管的人呀?后母即使要虐待总也不过是皮肉痛苦,不比同我在一起随时有传染肺结核的可能,若传染了肺病可是毕生不得了哩。
好容易有一天,贤终于给我盼望到了。他的腕上围着麻丝,我不由的大惊盘问他道:"公公现在可安好吗?"他呆视我半晌忽然号哭道:'或再不要同你见面,也再不要同而英见面了!你们害死我的艾亲,可怜他在临终时还口口声声恨着我,叹息化可不能瞧见元元长大哩!"
我说:"我正等你回来办理离婚手续,既然如此,今天马上就进行吧!他愕然瞧了我半晌,冷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几月中定会找到了如意郎君,不然,这些人的生活又是怎么过的呢?"
于是我们讨论着,如何办理离婚的手续。我说大家也不必登报声明了,走开就客客气气的走开,用不着请律师,只要找个朋友来证明便了。菱菱听见我们说着便赶紧拿块大手帕包玩具去,老妈妈问她这可是作什么呀?她说:"妈妈要去了,我也跟着走。"
只有元元不知道,他还露出深深的笑靥欢跃着,愿他永远欢跃着吧,忘记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个不幸的母亲,我真太对你们不住,太对你们不住了!簇簇也不能再向她作别,她是早年跟着祖母的,惟愿祖母健康长寿常照管着她;还有死去的那个二女儿呀,我是时时向你忏悔,现在也许再不用多忏悔了,让我到地下来找你,好好替你做些事,聊以补偿前想千万一吧!
但是亲友中谁也不肯替我们签名做证人,生怕多事,仿佛一对夫妻无论如何在受着委曲也是应该的。有些人还责备我太忍心了,抛儿别女的事亏你做得出来,我默默更不欲说明,因为对着这种不是没脑筋便是没心肝的人们说了也是无益的。最后我灵机一动马上就想到这位患难中必须想起的朋友曾禾医生,我对贤说了,我们就同到她家里去,告诉她请她帮助,她的泪掉下来了,几个看护小姐都哭,但结果很爽快的答应签了字。于是贤先退出来,她留我打枚静脉针去,看护们颤抖着手来帮忙。针头直刺到静脉管外了,皮肤涨凸出来,她说:"哎呀!我真该死,忘记了自己是医生,怎么可以感情冲动到如此呢?"
于是她严肃地替我扎好了,道过歉,拉我到沙发上坐定。她说:"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你以前有没有爱过人呢。说真话!"我告诉她两颗樱桃的故事,但是那仿佛不是我的,年代长远了,印象模糊了。她脸对着我正色说道:"那末我要忠告你一句话:假如你再碰到应其民,你还是不能同他结婚呀——不,你同任何人都不能再结婚,直到你的肺病痊愈了为止。"
她的脸庞是美丽的,举止高贵,态度又是这样的慈祥;像一个白衣天使在我面前宣读福音,我忽然起了宗教的虔诚,心中茫茫只想跪在她脚下做祷告:愿我的孩子们幸福,愿贤幸福,愿婆婆幸福呀!十年的往事都像云烟般消散了,忘记我,让我独自在永恒的光辉下悄悄地替你们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