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尔德蒙问主人家能否允许他在家里住一夜,明天动身。不行,农民回答,家里房间不够;不过外面到处都有干草堆,找个睡处毫无问题。
农妇照管着身边的孩子,没有插话。只是她一边吃东西,那好奇的眼睛却一边把陌生青年看了又看。歌尔德蒙的鬈发和目光一开始便引起了她的注意,眼下她更欣喜地发现他的颈项是如此白皙匀称,他的双手是如此高贵细腻,他的举止是如此优雅大方。一位仪表堂堂的陌生的上等人,而且这样的年轻!可是最最吸引她和打动她的,是他那唱歌般地悦耳、温暖、柔和而招人喜爱的青年男子的嗓音,一言一语全都动听得像绵绵情话一般。她真恨不能长久地听这声音啊。
饭后,农民在厩舍里干活儿;歌尔德蒙从茅屋中走出来,在泉边洗了洗手,随后坐在绕泉而筑的矮垣上,一边乘凉,一边听着流水的声音。他犹豫不决;在此地他已没事可干,可是要马上离开却也颇觉怅然。这当儿农妇走出家门,手上提着一只桶。她把桶搁在流泉下接水,同时压低嗓门说:“喂,今儿晚上你如还在附近,我就送东西来你吃。那边,在那块长条形大麦地后面,有个干草堆要等到明天才搬走。你会到那儿去睡觉吗?”
歌尔德蒙瞅了瞅她那生着雀斑的脸,看见她提着水桶的胳膊十分壮实,一对大眼睛明亮而温暖,便冲她微微一笑,把头点了点。随后农妇便提着满桶水大步走去,消失在黑暗的房门中。他满意地坐在那儿,听着泉水淙淙地流动,心中油然产生一股感激之情。稍后,他走进房去找到农民,跟他和老婆婆握握手,道了几句谢。小屋内仍弥漫着烟火和牛奶的气味。这小屋刚刚才作过他的荫蔽和栖身之所,眼下又马上要变成一片陌生地了。他带着惜别之情走出房去。
在农舍的外边,他发现有一座小礼拜堂;在礼拜堂附近,有一片美丽的林木;林中长着一棵棵经年的高大橡树,底下是一块浅浅的草地。在树阴下,在一棵棵粗壮的树干之间,歌尔德蒙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流连忘返地不肯离去。他想着女人和爱情,感到非常奇妙:她们事实上是不需要言语的。比如刚才那农妇只讲了一句话,就把幽会地点告诉了他,其他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靠什么呢?靠眼睛;是的,还靠微带羞涩的嗓音中某种特别的声韵,还靠些别的什么,也许是某种香味儿,或者皮肤上散射出来的某种轻柔微妙的光辉。凭借它们,男人和女人都可以立刻判断出来,他与她彼此怀着渴慕。这样一种无声而精确的语言实在妙绝。歌尔德蒙对这种语言简直一学便会!他满心欢喜地等着夜的到来,同时又好奇得要命,不知这个金发妇人会怎么样,不知她会有怎样的目光和声音,会有怎样的肢体、举动和亲吻;但肯定和莉赛是不同的。可眼下她在哪儿呢,那个满头黑发、皮肤黝黑、呼吸急促的莉赛?她的男人揍她了吗?她现在还想他歌尔德蒙吗?她也许又找到了一个新的情人,就跟他今天找到了一个新的女人一样吧?一切都进行得何其迅速啊;路边到处都可以找到幸福,美丽而且炽热,同时又像春花朝露那样消逝得多么轻易!这是罪孽,这是犯奸;不久之前他还宁可让人砍掉脑袋,也不肯造这个孽。但现在他尽管等待着的已是第二个女人,良心却安安静静。也可以说,他良心也许并不安静;但使他偶尔感到良心不安和负疚的,却并非什么犯了奸淫罪,而是另一点他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那是一种人自身并未犯、但却一出生便带到世界上来的罪恶。也许按照神学的解释,那就是所谓的原罪吧?很有可能哟。是的,生命本身就包含着某种罪过——不然像纳尔齐斯这样一位纯粹而富于睿智的人,他还有什么必要像个罪人似的忏悔赎罪呢?不然,他歌尔德蒙又为什么总在内心深处感到有这种罪过呢?难道他不幸福吗?难道他不年轻而健康,不自由自在得就跟天上的飞鸟一样吗?难道女人们不爱他吗?难道他能够把自己感受到的同样的乐趣给予女人,这不是很美的吗?可为什么他尽管如此,仍不能完全幸福呢?为什么他年轻的心中,也同纳尔齐斯那充满德行和智慧的心田一样,会时时地渗进这种奇异的痛苦,隐约的恐惧,伤逝的怨尤呢?为什么他有时也必须如此苦思冥索,绞尽脑汁呢,尽管他明知自己不是个思想家?
嗯,不管怎么说,活着毕竟是美好的。他在草丛中摘下一朵小小的紫花,把它举到眼前,观察着纤细而密集的花萼,发现里面运行着一根根脉络,生长着一些柔如纤毛的器官,生命在里面振荡着,欢乐在里面颤抖着,就如在一个妇人的怀里或者一位思想家的脑海中似的。啊,人为什么竟如此无知?为什么竟不能和这一朵花交谈?可不是吗,连人与人之间也不能真诚交谈,除非碰上特别的幸运,两个人成了好朋友,乐于披露心曲。是啊,幸好爱情无需言语;不然,它便会充满误解和愚妄了。唉,单说莉赛那双似睁犹合的美目,在快乐到了极点时迷离而蒙眬,仅仅在颤动的眼皮间透出一丝丝白光——这妙境就够学者或诗人用千言万语去描述啦!唉,没有什么,的的确确没有什么是说得清楚,想得明白的。然而人们却偏偏经常产生一种迫切的需要,去谈和去想这种永恒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