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四合,朔风怒吼!
是岁末,保定城出奇的冷,连城外那一道护城河,都结了层厚厚的冰,厚得你甚至可以毫不费事地赶着大车从上面驶过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却为大地带来了更大的寒冷,天上当然没有星,更不会有月了。
是以,大地显得格外的黑暗,就连雪,你看上去都是迷蒙的灰黑色。
保定城里,行人也远不如往常的多,除了达官贵人的厚呢大轿外,谁肯冒着这么大的寒冷在街上走,就是有几辆大车,车上的帘布也是放得严严的,只剩下赶车的车把式,缩着头颤抖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喃喃地抱怨着天气的寒冷。
但是通往城南的南大街上,此时突然奔来一匹全黑色的健马,马上是个嘴上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头上戴了顶关外常见,此地却是罕见的皮帽,连耳朵都盖住了。
因此,你根本无法在这种光线下看出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坐在马上的身躯仍是挺得直直地,仿佛对这种刺骨寒冷,并不大介意。
街旁有家并不太大的酒铺,此刻却是高朋满座。有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被门外的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抱怨着说:“好冷!”退了两步将身子留在门里,伸头在外面“呸!”地一声,吐了口浓浓的痰。
一抬头,却正好望见马上的奇怪汉子,眉毛微微一皱,暗自低语道:“奇怪,他怎地会在这里?”头一缩,又钻回门里。
马上的汉子缓缓放着马,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手一按,将戴着的皮帽按得更低了些。
酒的香气,从厚重的棉门帘里透了出来,马上的人闻见了这种气味,嘴一抿,像是极力地压制住想进去喝两杯的欲望。
马蹄敲在已经结冰块的雪上,发出一种非常悦耳的铮铮之声,像是金器相击时所发出的那种特别的声音。
马也是匹骏马,这一对马和人,让人看起来,都有一种雄壮的感觉。
终于,带着那种悦耳的铮铮之声,这一对马和人逐渐远去。
绕过文庙,就是南门。守门的卒子倚着红缨枪站在城内避风的阴影里,也看到这一人一马缓缓骑出城去,看着马上骑士的英姿,不禁低头赞美道:“这小子可真棒!”
马出了城,就走得稍微快了些,但是仍不是一个在这种天气里赶路的人应有的速度,沿着到正定的大路上走了一段,马竟停了下来,在一株枯了的老杨树下微微踢着脚。
马上的骑士,似乎若有所待,面上的神色,阴沉得很。
在他来说,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些焦急,他轻轻用马鞭的后柄击着手掌,自语道:“怎地还不来?”
又过了片刻,他等得不耐烦,又想往前走,四顾一眼,看到他立马所在地,四周渺无人迹,想了想,又勒住马缰,打消了要往前走的念头。
夜静得怕人,只有风刮着枯树枝,不时地发出那种“刷刷”的声音,是这个无星无月的寒夜里惟一让人们听得见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神情越发不耐,跳下马,伏在地上,用耳朵贴着满是冰雪的地面听了半晌,突然脸上露出喜色,跃了起来,冰雪沾得他一脸都是,他也不在乎,随手抹去了,也不觉得冷。
他掏出了一个极大的手帕,手帕是白色的,和他身上的衣服极不相称,但是他却将这块手帕蒙在脸上,只有一双炯炯发着亮的眼睛,在皮帽和手巾之间的空隙里,全神凝视着远方。
没有多久,大路上果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老江湖从这种蹄声里,立刻可以判断得出,这一定是有人因着急事在路上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而且赶路的人还不止一个。
蹄声越来越近,这个以手帕蒙着脸的汉子立刻以最敏捷的手法又跳上马,将马缰微微向左一带,是以马身便恰好横在路上。
路的那边,飞快地驰来两匹健马,这么冷的天,头上还不断冒着热气,马上的人一色青布短袄,外面罩着一件风氅,这是当时赶路的旅人最常见的打扮,原本一点也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只是马上的这两人俱是一脸的精明之色,四只眼睛也都是炯炯有神,让人见了,有一种不凡的感觉罢了。
这两匹飞奔着的马上骑士,远远也看到有一匹马横在路上,其中一人颔下已有微须,年龄仿佛甚大,见状皱眉道:“前面的像就是那话儿?”语音中河南味极重。
另一人道:“我们将马放慢一些吧。”但是为了爱惜马,这两人都不肯太过用力地去勒缰绳,让马又跑了一段。
这样,这两匹马停的时候,距离那蒙面的骑土,已经没有多远了。
年长的汉子见了这蒙着脸的骑士,脸上神情猛变,心头也在怦然打鼓,但是他闯荡江湖多年,在刀口上翻滚的次数,也不知有多少,此时虽然有些惊异,但还是从容地说道:“老哥借光,让个道给我们走。”话说得客气得很。
蒙面骑士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一瞬间,空气像是凝结了。
然后,非常突然地,蒙面的骑土敞声大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清脆而高亢,震得枯树枝上的积雪,都簌簌飞落了下来。
蒙面骑士的笑声又是那么突然地顿住了,换了一种毫无笑意的声音,冷然说道:“两位敢情就是两河闻名的‘枪剑无敌’裴氏双杰吧?”说话的态度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那较为年长的一个考虑了半晌,方想答话,那年轻的一个已说道:“朋友好厉害的眼光,不错,在下就是弧形剑裴元,这就是家兄钩镰枪裴扬。”他冷笑数声,又道:“朋友深夜在此相候,莫非对我兄弟有什么指教吗?”
蒙面骑士朗声笑道:“我听说裴二侠性情豪爽,如今一见,果然是快人快语。”他笑声一住,随即又是一副冷冷的神情,你虽然看不透在他手帕后脸上肌肉的变化,但是从他的目光里,你仍可以发现他的这种慑人的寒意。
他接着道:“既然如此,我在明人面前,也不必说暗话,今日来此,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只不过是想向两位讨一样东西罢了。”
“要向我兄弟要东西,还不简单得很。”弧形剑裴元冷笑道:“只是朋友也该亮个万儿,要知道,我兄弟的东西,却不是随便要得的呢。”他话可说得极为不客气,像是早已知道这蒙面骑士对自己非但绝无好意,而且还有着极坏的图谋。
可是他这种不客气的态度,并没有引起蒙面骑士的暴怒。
他反而笑道:“我要的不是别的。”他用手将面上的面帕更向上提了提,说:“就是贵兄弟头上的脑袋,和两位怀中的玩意。”
弧形剑裴元怒极而笑,笑声高亢人云,显见得内功不但已有火候,而且已可算是登堂人室了。
那蒙面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冷冷说道:“裴二侠为着什么事这么好笑?”
弧形剑裴元笑声顿住,道:“我裴家兄弟出来闯荡江湖十余年,还没有人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说过难听的话,朋友,你凭着些什么,就敢在我哥儿俩面前这样卖狂,你敢情也是活得不大耐烦了吧?”
钩镰枪裴扬虽是涵养功深,此时也不觉微微有些怒火了,厉喝道:“朋友!咱们废话少说,还是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那蒙面人仰天而笑,道:“好,好,裴氏双杰果然都是好汉,兄弟今天若不成全你们,从此武林中就没有兄弟这号人物。”
弧形剑裴元重重哼了一声,冷笑道:“就像阁下这号藏头露尾的鼠辈也能称上是‘人物’的话,那武林中的人物,也未免太多了些吧!”言下大有你根本不是人物,还说什么以后不以后呢!
那蒙面人的眼睛倏然射出凶光,一语未发,双腿微夹马身,那马便缓缓走到路边的荒地上。
然后他回转身,冷然道:“两位请过来吧,这里清清静静,用来做两位的葬身之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这种语气,就是根本将这两河闻名的“枪剑双绝”看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简直没有一丝能胜得了自己的希望。
裴氏双杰久走江湖,此时虽是怒火高涨,但见了这人这种超人的自信,心里也不禁微微打鼓,知道此人决非善与之辈,但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又怎能说出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