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中的第二年,情形和第一年并无不同。各种庆典和节日自然和从前一样,要如此这般地庆贺一番。每天例行的早朝由太后主持,之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被用来享乐。其他事情中,太后对她的菜园情有独钟,亲自指挥种植五花八门的种子。蔬果成熟的时节,所有女官都分得一把小剪枝刀,收割这些作物。太后似乎很喜欢观看我们在地里劳作,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下地帮我们干活。为了鼓励我们多干活,太后会拿出一些小礼品赏给那些表现好的人,所以大家自然都很卖力,为的是让太后高兴,当然也为了得到奖赏。太后的另一爱好,就是养鸡,分配给每个女官同样多的鸡雏儿,让大家亲自照料,所生的鸡蛋必须每天早上拿给太后过目。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我的鸡蛋总是比其他女官的少?直到有一天,我的太监向我报告,他看见另一个太监从我的鸡舍里偷鸡蛋,为的是帮他的主子夺标。
太后最反感宫里的女官毛手毛脚或者大手大脚。有一回,太后叫我打开她房里的一个包裹,当我正要把绳子剪断的时候,太后阻止了我,叫我把它解开。我只得照她说的去做,费了许多手脚,才把它解开。太后接着叫我把纸折得整整齐齐,连同绳子一起放进抽屉里,这样,今后再要用的时候,就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它。有时候,太后会给我们每个人一些零花钱,如果我们想买什么东西,比方说头花、手帕、鞋子、丝带,以及诸如此类,都可向丫鬟们购买,她们在宫里常常做这些小玩意儿。每一笔支出项目都必须记在一本太后专门发给的小本儿上。到月底,太后要检查我们的账簿,要是她认为我们过于浪费,少不了一顿责骂,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控制得当而颇有节余,她就会表扬我们善于持家。因此,在太后的教导下,我们都学会了处事细密、有条有理,堪称持家有道。
这些日子,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便请求开缺。太后不听,决定再给他六个月的病假。而父亲真正的意图,是想到上海去看他的私人医生,但太后很不以为然,认为她的太医比任何洋医都要高明。就这样,那段时期就由太医们给父亲看病,他们每天都要开出彼此不同的各种处方。这样又过了一些时日,看上去似稍觉有些起色,但因为患有慢性风湿,所以仍然不能走动。我们因此再次请求太后,准许父亲到上海去看他自己的医生,因为他对父亲的病情更熟悉一些。然而太后终究是不同意这个观点。她说:“你们怎么连这么一点点耐心都没有,中国的医生或许比较慢,但他们可靠,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快根治父亲的病。”究其实,太后是担心父亲到了上海,我们也要跟他一起去,这绝对不是她愿意接受的结果。于是我们决定,只要父亲的病情不恶化,我们就仍旧留在北京。
招待外国使节的春季游园会如期而至。照例,第一天是公使、参赞及使馆随员,第二天是他们的夫人等等。这一年参加游园会的来宾很少,其中还有几个是第一次来。有五六个日本公使馆的夫人陪着内田夫人一起来。太后一直喜欢内田夫人,因为她优雅有礼,深为太后所赞赏。常规的外交礼节之后,我们就领着夫人们去用餐,带着她们到宫里的各处参观游览,这之后,就是告别、启程、离宫。我们再向太后报告一切,她照例问了许多问题。来宾当中有一位女士(我想她应该是英国人),穿着笨重的斜纹软呢旅行装,衣服上有许多大口袋,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怕冷的样子。头戴一顶和衣服相同质料的帽子。太后问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穿“米袋子”衣服的女士,并说,穿着这身行头出现在宫里是不是过于惊世骇俗了呢?太后很想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我回答道,这人一定不是使馆里的人,因为使馆里的人我都认识。太后说,不管她是什么人,这个样子混迹于上流社交场所,总归是没规没矩,在欧洲宫廷也必不能容忍这种装束。
“我一看就知道。”太后补充着说,“这些人当中,有哪些人是不是真心实意要对我表示尊重,又有哪些人认为我不配得到他们的尊重。外国人似乎都有样一种观念,以为中国人都很无知,因此他们不必像在欧洲的社交场合那样注重礼节。我想今后最好明白规定一下,在不同的宫廷仪式上,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同时在发布邀请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这样我就可以把那些教会分子排除在外,当然还有其他不受欢迎的人。我愿意会见任何来中国访问的高贵的洋人,但不愿在我的宫里看到任何一个平头百姓。”我说,日本人的习惯值得效法,那就是:发布适当的请柬,在请柬的末尾注明每一个特定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太后认为这个法子很管用,决定在中国引入类似的规则。
只要天气许可,太后就到户外看太监们在园子里劳作,藉此打发大把的时光。人们通常在早春时节移栽荷花,太后对这项工作颇有兴致。所有的老根必须剪去,再把新生的球茎种到新鲜的泥土里。荷花虽然生长在湖里的水浅之处(在湖的西边),但太监们也不时地要走到齐腰深的水里,以便清除老茎,植入新根。太后坐在她喜欢的玉带桥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指挥太监们工作,对于如何栽植球茎,还时不时提点建议。这项工作通常需要三到四天的时间,女官们侍立在她的身旁,或为太后的垫子编织奇奇怪怪的穗子,借此打发时光,事实上,干什么都行,只要不闲着。
时值春天,袁世凯又一次进宫觐见,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俄日战事。他告诉太后,事态正朝着非常严重的方向发展,他担心,到最后中国将成为主要的受害国。这个消息让太后很是心烦意乱,她提到,有一个御史建议我们送一些大米给日本,但她已做出决定,暂不采取任何行动。对此,袁世凯表示大力支持。
我还是每天为太后翻译各种关于战事的报道和电稿。一天早晨,看到一则消息,大意是康有为(1898年维新运动的领袖)从巴达维亚抵达新加坡。我想太后没准对这个感兴趣,便和其他消息一同译了出来。太后听了突然情绪激昂,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知出了什么事。太后告诉我,这个人给中国惹了各种各样的麻烦。在见康有为之前,皇上一直是中国传统的热心追随者,但自从那次召见之后,便明显地表现得热衷于维新,甚至宣扬基督教。
“有一回,”太后接着说,“他竟怂恿皇上下诏,要兵围颐和园,把我关起来,直至新政施行。幸亏军机大臣荣禄和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忠诚,这个阴谋才被挫败了。我即刻赶到紫禁城,皇上正在那儿,我们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之后,皇上认了错,请求我继续代他执掌朝政。”
(此事的结果,当然是皇上下一道诏书,恭请太后训政。)
太后立即下令抓捕康有为及其同党,但他却设法跑掉了,从此太后再也没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直到我给她翻译这则报道。知道了康有为现在何处,太后似乎稍稍放了心,但她还很想知道他正在干些什么。她忽然又一次大发脾气,问我,外国政府为什么要给中国的政治煽动者和罪犯提供保护?他们为什么不肯让中国处理自己的臣民,为什么不可以稍稍多花些精力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呢?太后命令我时时留心,一有这位先生的消息,就马上向她报告。但我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再也不提起关于此人的任何事了。渐渐地,这事也就无声无息、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