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比喻是对字面意义的一种偏离,而一首伟大的诗的形式自身就可以是一种修辞(“转换”)或比喻。“比喻性的语言”在字典上常被等同于“隐喻性的语言”,但隐喻实际上是一种高度特指的比喻(或对字面意义的转换)。肯尼斯?勃克是一位深刻的修辞学家(或研究比喻性语言的学者),他区分了四种基本的修辞:讽喻(irony)、提喻(synecdoche)、转喻 (metonymy) 和隐喻 (metaphor)。勃克告诉我们,讽喻被人们用来表示在场和缺席的问题,因为它们可以言此意彼,以至表达完全相反的意思。我们听到哈姆雷特说“我谦卑地感谢你”或类似的话的时候会不寒而栗,因为这位王子毫无谦卑和感激的意思。
现在我们普遍把提喻称作“象征”(“symbol”),因为以部分代整体的比喻性的替代也表示了未完成的状态。在此状态中,诗里的东西代表了诗外的东西。诗人们经常会更加认同几种修辞中的某一种。在美国的大诗人中,罗伯特?弗罗斯特热衷于讽喻(与他在大众里的名声相反),惠特曼则是使用提喻的大师。
在转喻中,邻近代替了相似,因为任何东西只要在空间上与替代物接近,它的名称或主要的方面都足以用来指代。在罗伯特?勃朗宁那首非凡的独白诗里,罗兰公子(Childe Roland) 在诗的结尾被“号角”或者喇叭所代表,他用它无畏地吹奏:“罗兰公子走向黑暗之塔”。
隐喻是在严格意义上把一个词所具有的通常的含义转移到另一个词上;正如哈特?克兰优美地写道:“有小马鬃毛的牡丹花”(peonies with pony manes ),用“牡丹花”(peonies)和“小马”(pony)的谐音加强他的隐喻。或者,仍然是克兰这位最高强度的隐喻型的诗人,把布鲁克林桥的曲线称作它的“跳跃”,然后进一步地说,大桥既是竖琴又是祭坛。
比喻或修辞创造意义,意义不能脱离它们而存在。在真正的诗里,当比喻性的语言恣肆奔涌地释放并带来新鲜之境,这种意义的生成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实现。欧文?巴菲尔德 (Owen Barfield) 的《诗的词藻:对意义的研究》堪称这一过程的最佳的指南之一,比如当他钩沉英文单词ruin在诗歌中的部分历史的时候。
拉丁语动词ruo的意思是“冲”或“倒下”,引出实体性的ruina来指代坠落的东西。能够同样自如地使用英语和法语的乔叟促进了“ruin”本土化为“倒塌”的过程:
我造成大厦的坍塌,
塔楼和墙壁的倒掉。
Min is the ruine of the highe halles,
The falling of the towers and of the walles.
这声音来自“骑士的故事”中的土星萨顿或者“时间”,我们可以从中感到凛然的寒意。乔叟的传人埃德蒙?斯宾塞有这样令人难忘的句子:
断塔的古老废墟
The old ruines of a broken tower.
本书中我选的最后一首诗是哈特?克兰宏大的死亡颂诗《断塔》,其中回响着斯宾塞的诗句。巴菲尔德强调了莎士比亚使用ruin时表现出的卓越,他引用了第73首十四行诗中的“荒废的唱诗席上,甜美的鸟儿曾经歌唱”(Bare ruined choirs where late the sweet birds sang),以及关于克里奥芭特拉对其爱人的影响的描述:“她的魔力造就的高贵废墟,安东尼。”(The noble ruin of her magic, Antony. ) 我本人找到一个更有力量的例子,那是瞎眼的葛罗斯特遇到发疯的李尔时的大声疾呼:
啊,自然中毁掉的一脉!这伟大的世界
也将这样损坏,化为乌有。
O ruin’d piece of nature! This great world
Shall so wear out to nought.
当我们在巴菲尔德的指引下开始追溯,“ruined”的比喻性的力量似乎就没有尽头。堪与莎士比亚的例子媲美的是约翰?邓恩在《圣露西节的夜祷》中的用法,在这首诗里,爱让诗人复活在毁灭中:
你们这些未来的爱侣,在来世里
也就是下一个春天里,研究我吧:
因为我是每一样死去的东西,
爱神曾在其中炮制,新的炼金术。
因为他的技艺甚至能从虚无中
从穷乏萧索,空虚贫弱中榨出原质
他把我毁灭,而我重生于缺失,黑暗
和死亡;种种无生命的东西。
Study me then, you who shall lovers be
At the next world, that is, at the next spring:
For I am every dead thing,
In whom love wrought new alchemy.
For his art did express
A quintessence even from nothingness,
From dull privations, and lean emptiness
He ruined me, and I am re-begot
Of absence, darkness, death; things which are not.
巴菲尔德引出了被他准确地称之为密尔顿 “骇人的”诗句:“地狱看到/天堂从天堂中坠毁”,然后他索解出华兹华斯在用典上向密尔顿的回归。我不准备举出更多的例子,我要指出的是巴菲尔德的洞见——ruin的比喻性的力量,建立在对它原初的有关“运动”和“在猛冲中崩溃”的意义的回归上。事实上,英语诗歌修辞的秘密之一,可以说就是在字源上做文章,用来更新沃尔特?佩特所说的词语的“更锋利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