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奥德赛》里的多个奥德赛
《奥德赛》包含多少个奥德赛?① 史诗开头忒勒马科斯部分②实际上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故事,这个不存在的故事渐渐就发展成《奥德赛》的故事了。伊萨卡岛王宫里的行吟诗人斐弥奥斯,早就晓得唱其他参加特洛伊战争的英雄们的"归来之歌"。他唯一不晓得的,是自己的国王奥德修斯的归来之歌; 这就是为什么珀涅罗珀不想再听他唱。忒勒马科斯出发去寻找这个故事,启程去探访参加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老将们: 如果他能了解那个故事,则不管它是快乐或悲伤收场,伊萨卡岛最终都可以从无序、无始终和无法无天的处境中恢复过来-伊萨卡岛已被这处境扰攘多年了③。
① 奥德赛意为"奥德修斯的故事"。 -译注
② 忒勒马科斯部分(Telemachia),又可译作"忒勒马科斯的故事",系指《奥德赛》开头四卷。忒勒马科斯是奥德修斯和妻子珀涅罗珀的儿子,他在史诗开头出发去寻找父亲。-译注
③ 所谓无序、无始终和无法无天,系指奥德修斯长年不归,众多男人向他妻子珀涅罗珀求婚,珀涅罗珀巧施拖计,但也导致求婚者长年赖在奥德修斯府上大吃大喝,耗尽其资源。为解决这个僵局,儿子才决心出去打探父亲下落。-译注
就像所有老将一样,涅斯托尔和墨涅拉俄斯①都有很多故事可讲,但都不是忒勒马科斯想听的故事。至少,直到墨涅拉俄斯讲出他的神奇历险故事之前是如此。墨涅拉俄斯说,他扮成海豹,抓到了"海上老人",也即能千变万化的海神普洛托斯,并迫使他向他讲述过去和未来。普洛托斯肯定早已对《奥德赛》了如指掌:他开始讲述奥德修斯的历险,他开始的地方也正是荷马开始的地方,也即奥德修斯被困于仙女卡吕普索的岛上; 然后他就没再讲下去,因为荷马可以接下去讲故事的其余部分了。
当奥德修斯抵达费阿刻斯人的宫廷时,他聆听一位像荷马那样的失明行吟诗人歌唱奥德修斯的历险故事; 奥德修斯热泪盈眶; 然后他决定自己讲述。根据他的忆述,他的旅程远至冥府,他在冥府查问忒瑞西阿斯,后者告诉他故事的其余部分。接着,奥德修斯遇到唱歌的塞壬们:这些海妖在唱什么?再次是《奥德赛》,可能与我们读的史诗相同,也可能迥然不同。这个"奥德修斯归来的故事"甚至在完成归来之前就已存在: 它早于它所叙述的实际事件。在忒勒马科斯那一部分,我们已遇到"想起归来"、"讲起归来"等措词。宙斯并没有"想起"阿特柔斯的儿子们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的"归来";墨涅拉俄斯请求海神普洛托斯的女儿"讲归来的故事",她便教他如何迫使她父亲讲出来,于是墨涅拉俄斯扮成海豹抓住普洛托斯,问他:"告诉我如何才能越过那挤满鱼群的大海回去?"
① 涅斯托尔是希望的贤明长者;墨涅拉俄斯是斯巴达国王,特洛伊战争就是因他的妻子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走而触发的。 -译注
必须寻找、思考、记住归程: 危险在于,这归程可能还未发生就被忘记。事实上,奥德修斯在漂泊中最早停歇的一个地方,就包含丧失记忆的危险: 吃了食枣族的美味忘忧枣,就会乐不思返。忘记的危险发生在奥德修斯旅程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是,奥德修斯在经历如此多磨难、承受如此多痛苦之后,如果他忘记一切,他的损失就会更大: 他将无法从他的痛苦中获得任何经验,或从他的遭遇中吸取任何教训。
但是仔细检查,我们会发现忘记的危险在第九卷至第十二卷就已多次差点发生: 先是食枣族的邀请,然后是女巫喀耳刻的药,然后是塞壬的歌声。在每个场合,奥德修斯都必须小心,如果他不想立即忘记......忘记什么?特洛伊战争?围城?特洛伊木马?不: 他的家,他的归程,他整个旅程的要害。荷马在这些场合使用的措词是"忘记归程"。
奥德修斯一定不可忘记他必须走的路,他的命运的脉络: 简言之,他一定不可忘记《奥德赛》。但是,就连创作即兴诗的行吟诗人,或背诵已被别人唱过的诗篇的史诗吟诵者,如果他们想"讲述归程"的话,也一定不可忘记; 对于没有书面文本可依的歌手来说,"忘记"是生命中最负面的动词; 若他们"忘记归程",那等于忘记被称为"归来之歌"的史诗,也即忘记他们的节目的重头戏。
在"忘记未来"这个主题上,我几年前写过若干随想(发表于1975年8月10日的《晚邮报》),文章结语是:"奥德修斯从忘忧枣、喀耳刻的药和塞壬歌声的魔力中拯救出来的,不只是过去或未来。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时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
我的文章引起爱德华多·圣圭内蒂在《国家晚报》撰文回应(现收录于他的《报刊文章汇编1973-1975》,都灵: 埃伊纳乌迪出版社,1976年),接着我们又互相作了更多回应。圣圭内蒂有如下反对意见:
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奥德修斯的旅程不是外出的旅程而是归来的旅程。因此我们需要自问一下,他面对的是哪一种未来?事实上,奥德修斯瞻望的未来实际上也是他的过去。奥德修斯克服倒退的诱惑,因为他正全力驶向恢复。
当然,有一天,为了泄愤,真正的奥德修斯,伟大的奥德修斯,成了最后的旅程的奥德修斯①,对他来说未来绝不是某种过去,而是预言的实现-甚至是乌托邦的实现。而荷马的奥德修斯则抵达一个终点,也即把他的过去恢复为现在:他的智慧是重复,而这可见诸他身上的伤疤,这伤疤永远是他的标记。
我在回应圣圭内蒂时指出(见1975年10月14日《晚邮报》):"在神话语言里,就像在民间故事和通俗传奇故事里,每一项志在恢复正义、纠正错误、救苦救难的事业,通常都表现为恢复一种属于过去的理想秩序; 正是我们对已丧失的过去的记忆,使我们确信征服未来是值得的。"
如果我们检视民间故事,我们会发现民间故事揭示两种类型的社会转变,两种都是美满结局: 要么从富变穷再变富,要么从穷变富。在第一种里,是王子因某种不幸而沦落为猪倌或其他底层人,最后恢复其王子地位; 在第二种里,往往是一个生来就一无所有的青年,可
① 这里可能是指史诗结尾奥德修斯怒杀求婚者。-译注
能是牧羊人或农民,他甚至可能缺乏勇气,但
他要么以自己的才智,要么得到贵人相助,娶了一位公主,变成国王。
这样的安排,也适用于有女主角的寓言:在第一种里,女孩因继母或同父异母的姐妹的嫉妒(前者如白雪公主,后者如灰姑娘),而从帝王或至少是权贵的家境沦落为穷人,直到一位王子爱上她,使她重返社会阶梯的顶端; 在第二种里,一个真正的牧羊女或农村姑娘克服低微家境的所有不利因素,终于嫁给王族。
你也许会认为,第二种民间故事最直接地表达了社会中大众想颠倒角色和颠倒个人命运的愿望,而第一种民间故事则以一种较温和的形式来表达这种愿望,也即恢复某种假想的从前的秩序。但细想下去,你会发现牧羊人或牧羊女的不平凡的福气只不过反映了一种安慰式的奇迹或梦想,被通俗传奇故事广泛采用。而王子或王后的不幸则使贫困的理念与"权利被践踏"、有冤必申的理念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第二种故事建立了(在幻想的水平上,让抽象理念以典型人物的面目出现)某种东西,它将成为法国大革命以降现代社会良心的要点。
在集体无意识里,穿乞丐衣服的王子证明每一个乞丐实际上都是一个王子,其王位被篡夺,必须夺回其王国。奥德修斯或盖林·梅斯齐诺①或罗宾汉,都是遭逢不幸的国王或国王的儿子或高贵的骑士。当他们最终战胜敌人,就会恢复一个公正的社会,他们的真正身份将受到尊重。
但这个身份仍然跟以前那个身份相同吗?以无人认识的老乞丐身份重返伊萨卡岛的奥德修斯,跟当年那个启程去特洛伊作战的奥德修斯也许不是同一个人。并非巧合的是,他曾改名为"无人",才救了自己一命。唯一立即就认出他的,是他的狗阿尔戈斯,这仿佛在暗示,个人延续性的记号,只有动物的眼睛才认得出。
对奥德修斯的老保姆而言,奥德修斯身份的证据,是他被野猪獠牙刺伤的疤痕; 对他妻子来说,则是橄榄树根做成的婚床的秘密;对他父亲来说,则是列举多种果树: 所有这些记号,都与他的国王身份无关,而是与猎人、木匠、园丁有关。这些记号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的体力和他对敌人的无情袭击; 而最最重要的,则是得到诸神的宠爱,正是这点使得哪怕忒勒马科斯也深信不疑,尽管只是基于一种信念。②相反地,没人认出的奥德修斯在伊萨卡岛醒来时,竟认不出自己的家乡。女神雅典娜不得不现身,向他保证这伊萨卡就是他的伊萨卡。在《奥德赛》下半部,一直存在着普遍的身份危机。只有故事能确保这些人物和地点就是以前的人物和地点。但就连故事也改变了。奥德修斯先向猪倌欧迈欧斯讲述、继而向对手安提诺奥斯和妻子珀涅罗珀讲述的故事,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奥德赛: 那是一个漫游故事,他虚构自己从克里特岛一路漂泊到伊萨卡; 这是一个海难和海盗的故事,要比奥德修斯本人向费阿刻斯国王讲述的故事更可信。谁说这故事不是真正的奥德赛?但这个新的奥德赛还引向另一个奥德赛: 在旅途中这位克里特漫游者曾遇见奥德修斯。就是说,我们所听的,是奥德修斯讲述的一个有关奥德修斯的故事,讲他浪迹多个国家,而真正的《奥德赛》,也即我们认为是真本的《奥德赛》,则从未说过他浪迹过这些国家。
① 意大利中世纪作家弗朗斯科·达·巴尔贝里诺笔下的传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