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我已经一不小心就置身于一部电影之中,一部夸张的、虚假的、毫无诚意的庸俗浪漫主义电影,难道我内心深处就充满了这样腐朽的意象吗?我为什么不向安东尼奥尼学习,拍一部像《中国》那样的《南宁》呢?
这是一个问题。
但一切问题我都要置之脑后,我要回到南宁火车站,我从火车站往右拐,就到了中华路,在十字路口再往左拐,就到了衡阳路,衡阳路这个地名我已经忘记十年了,在前面我还没想起来,现在它却忽然蹦出来,跟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神。衡阳路最漂亮的门面是南宁棉纺厂,简称南棉,那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工厂,它到底拥有一万人,还是两万人,抑或是十万人,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我始终就是一个不够精确的、永远搞不清数字的人。但是南棉是最大的企业这一点我早在1975年就知道。
我从1975年就开始热烈向往南宁棉纺厂,当时我是一名高中生,在离南宁几百公里的一个县城上学,这个县叫做北流县,要先坐汽车到玉林,再坐七个小时火车才能到南宁。省会、高大的厂房、自动化的机器、纺织女工洁白的帽子、把腰系得更细胸挺得更高的围裙,一部崭新的电影就降临了,这是一部跟灰色陈旧的小镇截然不同的电影,是灰色小镇上空的幻影,带着金属的光泽、被无限美化了的机器声、现代化工业的诱惑(工业对一个农业小镇的诱惑就如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诱惑),该电影在我们教室的天花板闪闪发光,在小镇的天上摇来荡去。
我们多想凭空出现一条通天的梯子啊!我们将抓住这把梯子,像最惊险的电影镜头那样,英勇无畏,一步一步地攀上去。有一天,我们忽然被告知,这把梯子是有的,不过它不在天上,而是在地上,虽然在地上,却又与天有关,它的名字就叫做广阔天地,来自毛主席的语录。
这时我们全都知道了,毕业之后我们只要到农村去锻炼两年,只要表现好,就会被推荐到南棉当工人。为了到南棉去我们踊跃报名去农村,这件事情给了我们一种真实的幻觉,好象去农村就是去南棉,只要去了农村,就一定能到达南棉,农村和南棉之间的距离完全被我们取消了,中学生的头脑从来就是最好的头脑,一厢情愿地篡改现实,想自己愿意想的好事情,坏事则统统不想。
事情就是这样,等到我后来真的到了衡阳路,我才明白南棉是万万不能去的,去了就会被机器震聋耳朵,九十年代还可能下岗。
过了衡阳路,险处不须看。(注:这句话的出处来自著名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需看")
衡阳路一过,就到友爱路了,友爱路在我19岁的时候叫大寨路,当时我只差一点点就要调进电影厂当编剧,几乎当上全国最年轻的在职编剧,这是我值得大大炫耀一番的事情,有关这件事,我统统写在我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里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经过了《一个人的战争》,它就会变得更真,如果是虚构,经过了《一个人的战争》,它就会从假的变成真的,这样看来,说《一个人的战争》是炼丹炉也有一定道理。
所以你要看看这只炼丹炉,它是很好看的。作为一部小说,它跟本文有一定的互文性。但是它的版本杂乱,是一个烂泥潭,这是因为当时有人认为这本书比较惊世骇俗,出于不同的目的,有的版本被加上了一些杂碎,有的版本又被删去了一些杂碎,这样你会看到一只七零八落的炼丹炉,如果你不想欣赏残缺美,你可以去读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版本。
(有这么推荐自己的书的吗?)
友爱路或大寨路是一条郊区的路,这从路名就看出来了。当年它一定尘土飞扬,奔跑着不息的拖拉机、马车、骡车,有时候还会有水牛和大白鹅蹒跚跑过,如果它是在北方,一定跟《金光大道》(好象没有拍成电影,好象拍了,是黄馥莉演的什么嫂)或《艳阳天》里的道路一样,但我十九岁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一切,我只看到有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过,车上运着一车斗的绿色的香蕉,一长挂一长挂的,像炮弹一样庄严而坚实。我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大寨路尾下了车,怯生生地往前走,越走越荒凉,暮色苍茫,人烟稀少。
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二十九岁时候的事情。十年过去,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省会南宁居住了五年,我已经是老油子了!我到广西艺术学院看画展,之后就一路骑车,穿越整个南宁城,来到了友爱路尾。
我们厂的大门是淡黄色的,是两根长方柱上面一道横梁,毫无特点。门口竖着一长牌子,上面写着厂名。(听说这些字是赵丹写的,赵丹在七几年的时候和黄宗英在柳州劳动改造。)电影制片厂在八十年代的边远省份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虽然大门平淡无奇,这样一个厂名还是能把我这样的人吓住,在我彻底习惯这个大门之前,它总是把我吓得心里怦怦跳。
越过惊心动魄的铁栅栏门,就来到一个大圆圈跟前,这个圆圈是一只水池,里面有长满青苔的假山,有水,有金鱼,绕池摆了三层花,红的绿的黄的,组成一个巨型花坛,我觉得这个花坛有两层含义,一是国庆节要到了(我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和暗示就是这样的,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见花马上就会想到国庆节,后来到了北京,这一毛病又得到了强化),二是这里是全厂的中心地带,就像天安门是北京的中心一样。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第二个想法是对的。
站在这个花圃广场上,我有一种四面受敌的感觉,事实上四面一个人也没有,但由于此处太空旷,任何一个方向出现任何一个人,都会一眼就看到我,我很希望这里马上出现一些树,只要有树荫遮住我就会有安全感,不过所有的树都在围墙那边,这里光秃秃的。
现在我要回宿舍,有两个门可以通向宿舍区,一是厂区和宿舍区连接的边门,一是正对着马路的大门。如果不是上下班,我一般不会穿过厂区再从边门进去,当然我现在也不会这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