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火葬场的尸车开进了香椿树街,是街西的纸扎老人死了。少年跑到那里时尸车已经呼啸着离去,他看见老人的屋前点了一堆火,几个妇女正在火边忙碌着,一股热气和焦味在四周弥漫开来。少年绕过火堆扒着门框朝屋里看,另外两个妇女戴着口罩正在把屋角的垃圾放进箩筐。一个妇女说,这个怪老头,他把街上的标语全撕回家里来了。另一个说,亏他想得出来,用标语做纸扎,换了前几年,老头早让红卫兵打死了。少年注意到红木桌上的那堆纸扎,五个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以及三只纸柜,它们在消毒药水的气味中散发着宁静而忧伤的气息。少年在门边犹豫着是否进去,一个妇女朝他扬着手中的扫帚说,孩子家别进来,没见屋里刚死了人?有细菌的。少年反驳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家死了人。那个妇女在口罩后面骂了句什么,没再理睬他,然后她挥起扫帚把桌上的那堆纸扎扫进了箩筐。
后来少年目睹了那堆纸扎被焚烧的简短的过程,它们混杂于废纸、破布和草席之中,只是一个瞬间,那些美丽精巧的小玩意已化为灰烬。那是少年在这个夏天面对的第二场火。他想化工厂的大火是多么令人惊恐,而这堆火烧去的是纸扎老人的遗物,是形形色色的纸,少年突然觉得以火焚纸是世界上最轻松最简单的事情了。
少年的母亲发现儿子在这个夏天正悄悄长成一个男人,不仅因为少年把他的短裤藏在凉席下面,更重要的是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母亲隔着墙听见儿子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当她匆忙跑过去时却看见儿子睡得正香,儿子英俊可爱的脸上挂着一丝痛苦的表情。母亲知道那其实不是痛苦,因为她已从少年的父亲那儿熟悉了这种独特的表情。母亲在黑暗中笑了笑,她想离开让儿子做他的好梦,但这时候她听见了儿子那一声响亮的梦呓。
儿子说,青青,青青。
第二天少年从墙上摘下了那只废置多日的信号灯,他觉得母亲正在后面窥视自己。少年有点厌烦地说,你老是望着我干什么?我又要排练《红灯记》了,学校宣传队通知今天排练。母亲说,我也没说你去干坏事啊,信号灯上落了层灰,我来帮你擦干净它。母亲用一块抹布擦拭着信号灯,一边用忧虑的目光打量着儿子,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了儿子:青青,青青是谁?少年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他的目光躲避着母亲,从行军床的床底下掠过去,最后停留在北窗窗口的鸟笼上,鸟笼里的一只画眉是少年在夏季最后的宠物。
母亲说,告诉我,青青是谁?
少年的表情突然从惊惶变得愠怒,他从母亲手中粗暴地夺过信号灯,告诉你也没用,少年朝他母亲吼道,她是个死人,是个鬼魂。炎夏之季平平淡淡地过去了,香椿树街上游荡的少年终于回到了学校,空寂的街道便更加空寂了。在距离香椿树街两公里处,在城市唯一的公园里,有一群工人在乒乒乓乓地搭建一座新的露天舞台,路过此地的行人都知道那是为盛大的国庆文艺会演准备的。香椿树街的英俊少年再次粉墨登场就是在那座新舞台上。少年记得那天舞台上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清香,台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一种欢乐的浑厚的气流自始至终挤压着他的耳膜,锣、鼓、钹和人群的掌声喧闹声把无数节日彩球送上了天空。当少年提着信号灯从舞台左侧入台时,他听见人群中有人尖声叫着他的名字,那肯定是香椿树街的欢呼,他意识到这个瞬间他是整条街的荣耀和骄傲。他知道他该亮相了,该唱那段唱词了,提篮小卖--拾煤渣,但是少年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名叫青青的纸扎店女孩。三十年前的女孩青青怀抱着一只红纸箱子朝舞台跑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匹纸马,是那匹白色的纸马,它也朝舞台飞驰而来了。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他该唱下去,拾煤渣--担水劈柴,但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的嗓音突然像片枯叶无力地下沉,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他似乎听见台下一片哗然,他想唱下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紧接着他觉得自己朝女孩青青那里倒下去,朝白色纸马的马背上倒下去,他听见手里的信号灯砰然落在节日的舞台上。
少年病倒在他的行军床上,持续的高烧使少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红晕。医生对少年的母亲说,孩子好像没有什么病,或许是那天演出吓出来的,休息几天会好的。母亲对儿子的病疑虑重重,她总怀疑他在夏天经历了某种秘密的事情。有一天她听见儿子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说,火,点火,把它烧掉。母亲觉得儿子或许泄露了天机,她握住那只汗津津的手,焦灼地问:烧什么?快告诉我点火烧什么?少年无力地指了指行军床的床底,少年说,烧,把它也烧掉吧。少年的母亲在床底下发现了那匹纸马,白色的欲飞欲奔的纸马,纸马的一半已经被地面的潮气所腐蚀,但它的姿态仍然欲飞欲奔。